第十四章:暖阳·隔离·初痕
冰冷的隔离舱像一个精致的金属囚笼,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却放大了内部的寂静与孤独。枕边那块棕黄色的“暖阳”晶体散发着稳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光芒,柔和的光晕填满了狭小的空间,驱散了一些金属的冷硬感,却无法真正温暖李玄心底的寒意。
医官冰冷的宣判——“体质异常”、“基因层面启动”——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在他幼小的心头。它们比小腿上的伤口更痛,比冻湖的寒风更刺骨。父亲那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的眼神,那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还有最后那几乎无法察觉的手掌颤抖,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谜团,压得他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异常的?父亲在害怕什么?害怕我吗?
药力混合着暖阳晶体带来的奇异暖流在体内流淌,伤口处的麻痒感越来越强烈,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皮肉下爬行、啃噬、修复。疲惫感也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在昏沉与清醒之间沉沉浮浮。每一次即将沉入黑暗,又被小腿和手上那超乎寻常的麻痒感唤醒。这感觉……太奇怪了。记忆中,即使是上次训练擦伤,也没有这样快、这样强烈的愈合反应。
时间在隔离舱内失去了刻度,只有生命监测仪那永恒不变的“滴……滴……”声,像冰冷的秒针,记录着他“异常”的生命律动。偶尔,舱壁的某个角落会亮起微弱的红光,伴随着轻微的“嗡”声。他知道,那是隐藏的扫描仪在工作,冰冷的视线一遍遍扫过他的身体,记录下每一个微小的数据变化——医官口中的“重点监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也许是半天,隔离舱的滑门无声地开启了。
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依旧是那身深灰色的作训服,带着一股外面的、更凛冽的寒气。是父亲。他像一座沉默的山,走了进来,舱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隔绝了外面医疗舱那更嘈杂、也更冰冷的声响。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床边,俯下身。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了舱内的宁静,或者,是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秘密。他先仔细看了看李玄枕边那块棕黄色的暖阳晶体——它散发的光晕似乎比之前微弱了一丝丝?父亲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负担。
接着,他粗糙的大手,带着熟悉的厚茧触感,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盖在李玄小腿上的薄毯一角,露出包扎好的伤口。纱布洁白,但边缘处,似乎已经不再渗出新的血痕。父亲的手指隔着无菌纱布,极其轻柔地按压了一下伤口周围的区域。
“唔……”李玄忍不住低哼了一声。倒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肌肉骨骼的酸胀感,伴随着父亲触碰带来的、被放大了数倍的麻痒。
父亲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向李玄,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忧虑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但其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他没有问“疼吗”,只是沉默地收回手,又将目光转向李玄放在保温毯外的手。
那些涂满了淡金色药膏的冻疮裂口,此刻的景象让李玄自己都愣住了。仅仅半天时间?原本深可见肉、皮肉翻卷的裂口,边缘竟然已经变成了健康的粉红色,正在以一种肉眼几乎可以察觉的速度向内收拢!有几处细小的裂痕甚至已经完全闭合,只留下浅浅的、新生的嫩红痕迹,与他手背上其他正常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父亲的目光死死钉在李玄的手背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伸出食指,指腹上那粒猩红的冰点血珠依旧醒目。这一次,他没有直接触碰伤口,而是将指尖悬停在李玄手背上新生皮肤的上方,距离不到一厘米。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感应,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从李玄的手背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不是痛,也不是痒,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他身体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被父亲指尖那粒蕴含了某种特殊力量的血珠轻轻“唤醒”了!李玄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瞬。
父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悬停的指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烫了一下,倏地收回。他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看向李玄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忧虑和警觉,而是充满了震惊,以及一种……近乎于确认了某种最坏预想的沉重绝望!
整个隔离舱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生命监测仪那单调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是在为某个无可挽回的命运倒计时。
父亲高大的身躯在暖阳晶体柔和的光芒映照下,却投下了一片更加深沉的阴影,将蜷缩在床上的李玄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但那沉重的呼吸声,那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比任何斥责或安慰都更有力地传递着一种信息:他看到了,他明白了,这个“异常”,比他预想的更……可怕。
李玄的心沉到了谷底。父亲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我身体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李玄压垮时,隔离舱内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通讯器红灯急促地闪烁起来,同时发出极其轻微但尖锐的蜂鸣!
父亲瞬间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眼神重新变得如同冻土般坚硬冰冷。他看了一眼通讯器,没有犹豫,立刻按下了接通按钮。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通过内置扬声器直接响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内容却让李玄如坠冰窟:
“上校李振山,立即前往‘基因序列研究所’,B-7‘核心观察室’。最高优先级指令:携带相关……‘样本’体征数据报告。”声音顿了顿,加重了最后几个字,“——以及,对‘观察对象’的‘初步接触’评估。”
样本?观察对象?初步接触评估?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在李玄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父亲。
父亲李振山的背影挺拔如松,面对通讯器,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收到。即刻前往。”
通讯中断,红灯熄灭。舱内恢复了之前的“宁静”,但那蜂鸣声的余音和通讯内容带来的寒意,却久久不散。
父亲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对李玄。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深重的忧虑、刚才的震惊、此刻被强行压下去的冰冷服从……还有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深埋在眼底的、对眼前这个“异常”孩子的……痛苦与挣扎。
他没有解释通讯的内容,也没有安慰。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李玄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李玄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俯下身,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被李玄因为紧张而攥紧的保温毯角重新掖好,确保他全身都包裹在那一丝薄弱的温暖中。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枕边那块棕黄色的暖阳晶体上。这一次,他没有再将它拿起,只是用指腹极其轻微地、如同抚摸一件易碎珍宝般,碰了碰晶体光滑的表面。
“暖阳……能让你好受点。”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睡吧……什么都别想。等你……出来。”
“出来”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舱门。高大的背影在暖阳的光芒中显得异常孤独和沉重,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滑门开启,外面的冷光泄入,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门再次关闭,隔绝了内外。
隔离舱内,只剩下李玄一个人,还有枕边那块散发着微暖光芒的晶体。
父亲的脚步声消失在医疗舱的深处。那句“什么都别想”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李玄蜷缩着身体,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手背上那些异常快速愈合的痕迹,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暖阳的光芒依旧柔和,但李玄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通讯器里的冰冷指令、父亲那复杂到极致又瞬间被冰冷取代的眼神、还有自己身体里这不受控制的、被父亲视为“可怕”的异常能力……这一切,都像冻湖下最刺骨的寒流,将他紧紧包裹。
“基因序列研究所”……“核心观察室”……“样本”……“观察对象”……
这些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意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它们不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冰冷的枷锁,仿佛已经提前锁在了他的未来之上。
我到底是什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死死缠绕住他幼小的心脏。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湖的裂痕,在他心底疯狂蔓延。枕边的暖阳晶体,光芒似乎也变得微弱而遥远,再也无法驱散这深植于灵魂的寒意。
生命监测仪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像极了某种倒计时的钟摆。隔离舱的金属墙壁,冰冷地映照着他苍白而恐惧的小脸。记忆的碎片在这一刻凝固,冻结在父亲离去的沉重背影、通讯器的冰冷指令、以及那如跗骨之蛆般缠绕着他的、名为“异常”的恐惧之中。基因锁的阴影,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在李玄的生命里,落下了第一道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