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巡检的话,乐东顺着他话往下胡诌:
“他们或许是匪盗,但大人,我游历天下时,听闻过很多地方的奇闻异事,昨日初到贵镇,便知此地有树神庇佑。”
他刻意顿了顿,看到巡检的眼神闪烁一下。
“而这两日镇上发生的事…”
乐东突然提高音量,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瞎子李家儿子莫名伤眼,进哥儿他娘病情反复,今早郑屠户家更是有神迹显灵……这些,大人都知道吧?”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巡检没有立刻回答,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慢慢蜷缩起来,脸色似是想起什么,变的难看起来。
乐东心想,看来张灵玉昨晚的“神谕”他是知道的。
“所以呢?”巡检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与这两个匪盗何干?”
“大人请看。”
乐东指向刑台上的蔡坤和麻文文:“这两人衣着怪异,发式奇特,而且他们出现的时机——”
他扫视一圈围观的人群,声音更加洪亮:“恰恰是在树神接连‘显灵’之后。”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了千层浪。
“对啊……这时间也太巧了……”
“树神刚赐了郑屠户媳妇,转头就来两个怪人……”
“莫不是……真有什么说法?”
议论声越来越大,巡检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放在扶手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乐东趁热打铁:“大人,这神鬼之事向来玄乎。这两日接连显灵,恐怕有深意。今天突然出现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在下斗胆猜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他们或许不是凡人,而是树神派来的考验,或是使者!”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使者?树神的使者?”
“我的天……要真是使者,咱们给绑了还要杀……”
“怪不得穿着那么怪,神使当然跟咱们不一样!”
就连那两个刽子手也面面相觑,手里的刀不自觉的放低了些。
巡检坐在太师椅上,身体僵硬,乐东能看到他太阳穴的青筋在跳动,也能看到他的目光不时瞟向刑台,不是看蔡坤和麻文文,而是看周围随处可见的柳树。
他在怕。
怕树神真的会降罪。
乐东心中稍定,在这个供奉树神百年的镇子里,对神的敬畏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髓。
哪怕是巡检这样的掌权者,在面对可能的“神怒”时,也会退缩。
“肃静!”
巡检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他盯着乐东,那双老眼里情绪复杂,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你这些话……有何凭据?”
“凭据就是这两日发生的一切!”
乐东毫不退让,越说越顺:“大人,树神刚刚显灵赐婚,正是神恩浩荡之时,若此刻贸然斩杀这两人,万一是树神使者,触怒神威,后果谁来承担?”
他转向围观人群,提高音量:“到时候树神降罪,遭殃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镇子,诸位乡亲,你们愿意冒这个险吗?”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
进哥儿他娘的惨状还历历在目,瞎子李儿子血淋淋的眼窝还在传闻中发酵,对树神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不能杀……真不能杀……”
“万一树神发怒,咱们都得倒霉……”
“听读书人的吧,读书人懂得多……”
舆论开始一边倒。
巡检的脸色青白交加。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微微发抖,乐东眼尖的看到,那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像是一截柳条。
就在嘈杂之时,一直沉默的张灵玉忽然上前一步,站到了乐东身侧。
他冲巡检拱了拱手,开口笑道:“大人,乐兄所言……嘶,细想起来,还真有几分道理。”
他皱着眉头,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这两日镇上确实异象频发,树神百年未显灵,一朝显现,必有深意。
如今突然出现这两个来历不明之人,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他顿了顿,看向周围人群:“诸位乡亲想想,若是砍了这两人,无事发生,自然最好。可若真的触怒树神……”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懂了。
人群更加骚动起来。
“方小先生说得对!”
“不能砍,宁可错放,不能错杀!”
“我可经不起树神惩罚……”
巡检的额头渗出冷汗,他坐回太师椅,目光在乐东、张灵玉、刑台上的两人以及骚动的人群之间来回扫视。
乐东能看出他在挣扎。
一方面,作为巡检,他需要维持律法的威严,需要尽快处置这两个匪盗以稳定人心,尤其是在孙府那桩案子可能被翻出来的节骨眼上。
另一方面,张灵玉昨晚的“神谕”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那截刻着字的柳条,那些警告的话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树神可能真的在盯着他。
更关键的是,如果这两个人真是树神使者,杀他们等于加快自己灭亡,他的财宝,他的仕途…
“大人。”
张灵玉又开口了。
“既然无法确定这二人身份,依在下浅见,不如寻个稳妥之法。”
巡检抬眼看他,追问:“方小先生有何高见?”
张灵玉微微一笑:“很简单,将这两人直接带到树神面前,恭问神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让全镇人一同前往见证,若他们真是树神使者,我等自当以贵客相待。若不是……”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当场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如此一来,既不会误伤神使触怒树神,也不会放过真正的匪盗。两全其美。”
乐东眼皮一跳。
这家伙……根本不在乎蔡坤和麻文文的死活,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提前实现前往树妖本体的计划。
怪不得出来帮忙说话,这算盘打得,好一个顺水推舟。
乐东心中暗骂,却也无话可说。
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蔡坤和麻文文的命,至于张灵玉的算计,只要计划成功,镇子大乱,到时候自然没人顾得上他们。
他看向巡检,等待对方的回答。
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巡检身上。
老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有人开始不耐烦的低声议论,久到蔡坤在刑台上忍不住扭动身体,久到乐东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终于,巡检缓缓抬起头。
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方小先生此计……甚妙。”
乐东心中一喜。
但巡检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然而…祭拜大典已过,按祖制,非大典之日,任何人不得擅扰树神清静。
此时若贸然前往,恐会干扰神意,致使全镇人今年许下的愿望落空。”
他站起身,背着手走到监刑台边缘,俯瞰着下方的人群:
“依本官之见,不如先将这二人收押,待明年大典之时,再恭请树神示下,届时自有分晓。”
这话一出,人群的议论声立刻变了调。
“说得也是……祖制不可违啊。”
“咱们许的愿可都指着树神呢,这要是干扰了,愿望落空咋办?”
“郑屠户刚得了媳妇,万一明天轮到我了呢?可不能这时候惹树神不高兴……”
“对对对,不能去。关起来等明年再说。”
乐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看向张灵玉,后者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没想到巡检竟然会拒绝。
乐东心中暗骂,这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敢去见树神,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眼神却飘忽不定。
他怕树神。
更怕昨晚那截柳条上的警告成真。
他在拖,拖一个可以完美脱身的机会。
“大人……”乐东还想再争。
巡检已经不耐烦的挥手:“不必多言,本官主意已定!”
他转向刑台:“将这两个匪盗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待明年大典,再做定夺!”
两个乡勇上前,粗暴的把蔡坤和麻文文从地上拽起来,蔡坤挣扎着,嘴里又骂开了:“你他妈轻点,老子——”
一块破布塞进了他嘴里。
乐东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被拖出菜市口,消失在一条巷子里,他握紧了拳头,全身无力。
“散了散了!”
巡检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午时快到了,郑贤侄的酒席也快开了,大家都准备准备吧。”
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有人还在议论刚才的事,有人已经惦记着去郑家吃席。
菜市口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乐东、张灵玉和李延三人,以及满地凌乱的脚印。
“师爷…”
李延苦着脸,“现在…咋办啊…”
张灵玉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的笑。
“小音。”他转向一直站在人群外围的小音:“你先回家去,我和乐兄,李兄四处转转。”
小音欲言又止,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等她走远,张灵玉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
“走。”他招呼一声,挑了条路走去。
三人沿着镇子散步,张灵玉走得很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乐东。”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张灵玉忽然开口,对着乐东笑道:“刚才在刑场上,你反应很快。”
乐东没接话。
他知道这不是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