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街巷内,乐东被张灵玉拽着跟在狂热的队伍里。
张灵玉似乎很急,不断超越那些边走边喊口号的镇民,朝着队伍前列靠近,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乐东几次试图稳住身形或稍作抵抗,都被轻易化解。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别废话,跟紧。”
张灵玉冷冰冰的话让乐东的心不越来越沉,张灵玉这种态度,明显已经撕破伪装,强行控制自己。
他们穿过街道,拐过街角,人群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开,不断有镇民从两旁巷子跑出来加入,男女老少都有,脸上大多带着亢奋的神情,许多人手里拿着锄头棍棒,仿佛不是去质问,而是去征讨。
队伍一路向北,渐渐离开了密集的居住区,脚下的路越来越平整,乐东认出,这通往镇中心,他从未深入过的方向。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场地。
地面是精心修整过的草地,虽然此刻被无数双脚践踏得东倒西歪,远处能看见一个类似祭坛的高台轮廓,更远处则是一个平缓隆起的小山坡。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比镇子里那些宅院更加古老正式,透着一股常肃穆。
“到了,就在前面山坡上!”
人群发出更大的喧哗,速度不由得加快,全都奔跑着冲过那片草地,涌上那个平缓的小山坡。
乐东被张灵玉紧紧拉着,踉跄着冲上坡顶。
刹那间,视野豁然开朗。
小山坡上并非想象中的密林或另一片镇区,而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河道,这条干涸的河床,呈一个不规则的圆弧形,将坡上的一片区域半包围起来。
而被河床环绕的中心,只有一棵树。
一棵柳树。
但它与镇子里随处可见的柳树截然不同。
它并不特别高大,树干也只是比郑屠户家那棵稍粗一些,形态有些嶙峋古怪,真正令人瞩目的,是它的枝叶。
没有一丝绿色。
所有垂落的枝条上,缀满的叶片,是一种润泽的的白色,细长的柳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在午后偏斜的阳光下,流转着一层柔和的朦胧光晕。
远远望去,不像一棵树,倒像一尊精美的玉雕。
死寂的干涸河床,环绕着孤零零,散发着非人美感的白玉柳树。这幅景象冲击着每一个人的感官。
汹涌的人群,到这里也都安静下来,先前一路积蓄的愤怒,鼓噪的勇气,在面对这树神真容时,像被戳破的气球泄去大半,只剩下本能的敬畏。
郑屠户举着柴刀的手,慢慢放低了些。
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脸上的横肉抽搐,想再喊点什么鼓劲的话,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像样的声音。
乐东也屏住了呼吸。
他的目光,盯着那奇异的白色柳叶上。
离得远,细节模糊。但那颜色,那质地,却让他感到异常熟悉。
他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几步,眯眼细看,着。
那莹白的树叶……那细嫩是材质……
怎么感觉和融入体内的“溪边皮”是同源之物!
冷汗,瞬间湿透了乐东的后背。
他猛的扭头,看向身侧的张灵玉。
张灵玉此刻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棵白玉柳树,眼眸深处的渴望在剧烈翻腾。
乐东脑中关于对张灵玉目的的猜测,终于顿悟。
自己体内的溪边皮,就是这些树叶!?
张灵玉到底要干什么?这树叶又是什么东西?
乐东越想越心惊,不管怎么说,张灵玉骗自己把树妖叶子植入自己体内,怎么看都不像一件好事,难道张灵玉带着自己,真是单纯认为他拿着钟馗神像吗?
乐东想不清楚,也想不出来,只是脑中又想起孔童子临死前的那些话…
…
前方,郑屠户在短暂的失神后,被身后人群的寂静和自己的怯懦激怒,羞恼转化为更盛的虚张声势。
他再次高高举起柴刀,朝着那棵白玉柳树,色厉内荏的咆哮:
“妖树,今天,你非得给我柳林镇上下,说个明白——!!”
咆哮声在干涸的河床上空回荡,惊起远处枯枝上几只黑鸦,那棵白玉柳树,依旧静静矗立,万千莹白的叶片轻轻摇曳,流光宛转。
没有一点动静。
“它……它不理咱们?”有人小声嘀咕,声音里的底气泄了大半。
“装神弄鬼!”
郑屠户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盖过本能的不安,他再次举起柴刀,朝前踏出一步,怒喝:“今天不给个说法,老子就砍了你,看你还怎么享受供奉!”
“对!砍了它!”
进哥儿赤红着眼睛,手里不知何时也捡了半块砖头,跟着往前冲了两步:“要么治好我娘…要么就掘了你!”
一旁的瞎眼李没说话,只是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颤巍巍的举了起来。
这三个人的动作,像火星溅入了半湿的柴堆。
人群骚动起来。
恐惧还在,但那被长久压抑的不满,对自身遭遇的不甘,以及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在沉默的树神面前,开始扭曲发酵。
“就是,光吃供奉不办事!”
“今天必须说清楚!”
附和声起初零落,随即连成一片,嗡嗡地响起来,音量越来越大,不少人跟着往前挪动脚步。
巡检依旧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袖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老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柳树,又扫过激愤的人群。
他嘴角抽动,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估量,一种看着火势渐起,盘算着何时添柴或抽身的冷静。
就在这喧嚷达到一个临界点,郑屠户眼看就要带着几个最激愤的镇民冲过干涸河床的边缘时,那棵白玉柳树,终于有了反应。
不是声音,也不是枝条挥舞。
是动。
整棵树,从最顶端那如玉的细梢,到埋入土中看不见的根系,轻轻的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异变陡生。
树身周围的土地,开始发出窸窣声,仿佛有无数蚯蚓在地下穿行,原本平整的河床地面,以柳树为圆心,十几条,几十条蜿蜒的土垄骤然隆起。
它们像暴起的青筋,像苏醒的巨蟒,急速拱破地表,向着四面八方的人群蔓延过来。
泥土翻卷,碎石滚落,地面在肉眼可见的蠕动。
“地,地动了?!”
“是树根,树根活了!”
“妈呀——!”
前一秒还汹涌澎湃的愤怒人群,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惊恐的尖叫瞬间压过了所有鼓噪,刚才还满脸激愤的镇民,此刻魂飞魄散,推搡着,哭喊着向后溃逃。
什么树神,什么讨说法,在亲眼目睹这超出理解的恐怖景象时,全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求生欲。
人群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