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西山梁子后面,天色彻底擦黑,凛冽的寒气更重了。
三叔林大江和三婶王秀英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
王秀英胳膊上挎着个盖着厚厚蓝布的柳条篮子,走得有些急。
脸上交织着不安、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林大江跟在她身后。
那张平日里爽朗的脸上,此刻却压抑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喜悦和难以置信,脚步显得有些飘忽。
他眼神亮得惊人,嘴角时不时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却又极力抿住,似乎想维持一点长辈的稳重。
“阳子!”
王秀英一进门,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就把篮子小心地放在炕沿上。
揭开蓝布,里面是半篮子个头不小的鸡蛋,一看就是攒了有些日子舍不得吃的。
鸡蛋下面,压着一个小蓝布包,洗得发白。
她颤抖着手打开布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
最大面额是二十几张十元的“大团结”,更多的是五块、两块、一块,甚至还有不少两毛五毛的毛票和分币。
显然是一点一滴攒下的家底。
“我跟你三叔这些年,从牙缝里省,就攒下这三百二十七块八毛……”
她声音发哽,把钱一股脑往林阳面前推。
“婶子都听你爹说了,那梅花鹿金贵,是能换外汇的宝贝!值老鼻子钱了!好不容易才换来的工作……”
“婶子知道,这点钱连个零头都不够!可……可这是我和你三叔全部的心意了。”
“阳子,你千万得拿着!不然婶子这心里……过不去啊!”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林阳最怕这场面。
赶紧把站在一旁,脸上那强压的激动再也绷不住,咧开嘴露出近乎傻气,却又无比真挚憨厚笑容的三叔林大江拉过来当挡箭牌。
“三婶!你看我三叔,笑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他可一点儿没觉得占了我这大侄子的便宜!”
“三婶啊,你得好好学学我三叔,咱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整这些外道干啥?多生分!”
他伸手把篮子里的鸡蛋拢了拢,又笑着说道:“鸡蛋我收了。只是这钱——”
他坚决地把布包推回王秀英手里,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您快收回去!以后我要是在县里跑累了,去三叔家蹭饭,三婶你别嫌我吃得多就行!”
“我要是有啥事求到三叔头上,他要敢不管,我就找三婶告状,回家让他跪搓衣板去!”
林大江今年也就三十出头,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
听了林阳这话,刚才那点强装的稳重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脸上压抑的激动瞬间被豪气和爽朗取代,哈哈大笑着,用力拍着林阳的肩膀:
“哈哈哈!媳妇儿,听见没?听见没!咱阳子都这么说了!咱自家人,还整这虚头巴脑的干啥?!”
“这臭小子如今翅膀硬了,有能耐了,拉扯他三叔一把,那不是天经地义?以后日子长着呢!”
他看向林阳的眼神,充满了欣慰和一种“老林家后继有人”的自豪感,蒲扇般的大手按在林阳肩头,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眉飞色舞。
“你啊,就别替这小子瞎操心了!以后三叔挣了钱,除了给他俩妹妹攒份体面嫁妆,剩下的,都填给这小子!”
“谁让他是咱老林家这一辈的独苗苗?是顶门立户的指望!以后咱老林家这份家当都是他的!”
“有咱大侄子在,我看哪个碎嘴的敢在背后嚼舌根,说咱老林家绝户?!”
“侄子门前站,不算绝户汉!以后他那俩妹妹嫁出去了,在婆家要是受了半点委屈,还不得靠咱这大侄子去撑腰杆子,讨公道?这是他当哥哥的责任!”
林阳被三叔拍得肩膀生疼,心里却热流涌动:
“三叔,你这账算得门儿清啊!一点儿不客气,倒显得我这当侄子的不好意思了。行,那你可得给我攒份厚厚的家底儿!”
“那必须的!三叔这家底儿,以后全是你的!”林大江一脸豪气的拍着胸脯,咚咚作响。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大海“哼”了一声,拿眼斜睨着他,带着兄长的威严。
林大江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这当过侦察兵的二哥。
那真是说揍就揍,从不含糊。
他脖子下意识地一缩,刚才那股豪气瞬间收敛了不少。
“老三,”林大海慢悠悠地开口,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烟锅指了指他和王秀英:
“你这就不打算再努努力了?现在秀英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气色比前两年强多了。”
“咱老林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才是正理!别光想着攒家底给侄子,自己也得多生几个带把儿的!”
林大江家的两个闺女,大的叫林招娣,小的叫林来娣。
这名字就赤裸裸地透着他们两口子对儿子的渴望。
至于后来为啥没再要,家里人都默契地没在林阳面前提过,似乎有一段难言的隐痛。
林大江脸上顿时浮起尴尬,嘿嘿干笑两声,一把拽住林大海的胳膊就往里屋拉:
“二哥,你过来,我跟你说点体己话……”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显然是想避开小辈,跟二哥深入地谈谈这份从天而降的机遇以及压在心底的期盼。
林阳心领神会,没去追问长辈的事。
在里屋,林大海详细地给林大江描绘了这份工作的蓝图——去县运输队当司机!
只要学会开车,立马就是正式工!
一个月四十一块工资!
还有各种补贴!
虽然出车一趟十天半月不着家,风吹日晒,但回来能歇上好几天!
这年头,司机是人人眼红的金饭碗,握方向盘比握锄头把子强百倍。
有了这工作,就能带老婆孩子搬进县城的公房,告别土坯房,俩闺女也能在城里上学,过上好日子!
尽管在堂屋已经知道了大概,但当这金饭碗的细节分量,以及它所能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时——
林大江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再次猛烈地冲上脑门,比之前更加汹涌!
这份情,太重了!
他眼眶瞬间红透,嘴唇哆嗦着,喉咙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半天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是用力地,一遍遍地点着头。
这是恩同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