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接着道:“我爹的腿脚您不知道,年轻的时候参加抗美援朝打鹰酱,受伤落下了毛病,走路总是不大便利。”
“家里就剩我娘一个人忙里忙外,我哪能放心?”
“您别以为咱们村里都是和气一团,好狗抵不过赖狗多,谁家后生多拳头硬,谁说话就硬气几分。”
“我们老林家到我这儿,也就我一个丁男,我不止得顾着爹娘,往后还得给叔婶养老。”
“要是丢下他们跑到外边去谋什么前程风光,等他们老得动不了那天,床前没个端水送药的孝子贤孙,那我还算个人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庄稼汉特有的朴实劲儿和天经地义的孝顺。
郑百川脸上的神情彻底变了,审视怀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他笑着喟叹一声,眼里满是回忆的光:
“你爹居然也打过鹰酱?呵呵,这事儿我也干过!冲这点,也算是有缘分。你爹叫啥名儿?说不定老哥哥我还真认识!”
“林大海!”林阳毫不犹豫报出父亲的名字。
“啥?!”
郑百川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是屁股底下装了弹簧,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里面是根本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站在一旁的周亮。
周亮立刻挺直腰板,神情恭谨地点头:“郑老,没错,就是林大海同志。”
之前按规矩走程序时,林阳的祖宗三代自然也被翻了出来,记录得清清楚楚。
林阳一听这话,心里跟明镜似的了。
合着人家早把自己的老底儿摸了个门儿清!
也是,在这种年头,涉及到动枪动火的案子,怎么可能不查个水落石出?
上面那位“包青天”的威名,他早有耳闻。
“您老认识我爹?”
林阳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和一丝探寻。
那老者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脸上的褶子都笑得堆在了一起,用力拍着大腿道:
“何止是认识!那小王八蛋当年尥蹶子就跑,他还欠老子一顿好揍没挨呢!”
他霍地站定,口气不容置疑。
“你现在就带我过去!”
林阳感觉后槽牙都酸了一下,脸上立刻挤出一丝为难之色:
“郑老,这……这真不行!我把您带去了,您要是真把我爹给揍了,他脸上能挂住?”
“您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能抄起扁担把我这身骨头抽得嘎嘣响,保不齐我这条小命就得交代了半条。”
“要不……咱还是别去了吧?”
他搓着手,一副愁苦庄稼后生的模样。
郑百川看着他这副情急的样子,绷紧的脸色再也维持不住,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你小子还当真了?你瞅瞅我这把老骨头,想揍你爹那壮实的老倔驴?也得打得动才算啊!”
他笑了几声,声音渐渐沉下去,带着深深的埋怨。
“我就是气!当初明明他可以有更大的前程,有更好的安置,这小子非说什么不拖累队伍,不拖累弟兄们。”
“趁我上省城开会,给我留了个纸条就跑得没影儿了!”
他踱了两步,望着窗外远处的农田,语气飘忽:
“这一转眼……都快二十年咯!没想到兜兜转转,那小王八蛋到底还是落我手里了,嘿!”
“今儿个,我非得当面问问他个混蛋!”
郑百川猛地转过头,眼圈竟微微发红。
“这些年!心被狗吃了?怎么就不知道回来看看老子这个糟老头子!”
说到最后,那压抑的咆哮中,带着浓浓的哽塞,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硝烟弥漫的战场,看到了那些永远倒下的年轻面孔。
林阳心中巨震。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老爹对过往绝口不提。
更想不到,在那些模糊的故事碎片之下,竟然还藏着这般惨烈的痛楚和决绝的执拗。
亲手了结了白旗下的仇寇,却也因此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带着满身硝烟和死寂的心回了村。
林阳只觉心头滚烫。
如果是他,也绝不会让杀害兄弟的仇寇全身而退,手段只会更狠厉百倍!
“郑老,我爹他……”
林阳的声音也有些低哑,随即又强打精神,搓搓脸。
“您看我这,光顾着说话了,还不知道您老高姓大名呢!”
他露出一个略带忐忑的笑。
“郑百川!”老者说得中气十足,“以后别郑老郑老的生分了,就叫郑伯伯!”
没聊上几句,郑百川便心急火燎地拽着林阳就往外走。
那急切劲儿,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林大海跟前。
门口停着的是一辆半旧的军绿色帆布篷吉普车,沾满了路上的泥点子。
周亮小跑着替二人拉开了后门。
他看着林阳钻上车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言。
本以为是自己帮衬着林阳这个有本事的乡下小子,谁能想到这小子背后站着的是这么一位参天大树?
更离奇的是,连他那个在县里颇有能量,似乎和林大海有师徒之谊的老叔,都没透过一丝口风!
怪不得老叔只神秘兮兮地说:“和这林阳小子处好了,保你前程……”
原因竟是在这儿!
周亮心里头翻江倒海,默默发动了车子。
吉普车咆哮着卷起泥尘,速度自然远比自行车快得多,但也只能开到村口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
一下车,村口那些正坐在磨盘上纳鞋底、晒暖阳的老娘儿们,一窝蜂把目光扫了过来。
那眼神好奇里又带着敬畏,隔着老远指指点点,只敢看,不敢凑近。
“我的老天爷!”
一个眼尖的婆娘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手里的鞋底子扔了。
“那不是村东头林家的小子阳子吗?他咋坐上这铁甲虫子了?这得是多大的官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