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每往深里想一寸,心口就哆嗦一下。
林阳,这后生是他活了大半辈子,踩烂无数泥泞土路后,见过的第一个能把情义扛得比命还重的人。
自家儿子是憨。
那是当年受凉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做啥事都比旁人慢半拍。
可他不傻,心里头透亮着。
谁要敢骗他一回,他能记恨一辈子,再不会看你第二眼。
可林阳呢?
把这傻小子实实在在当成了亲兄弟。
重活累活,林阳自己扛大头。
分钱的时候,却从不克扣这傻小子一厘。
家里有点好嚼谷,总惦记着往他家送。
事情定了下来,林阳便起身告辞。
王老汉望着灶膛边,盯着锅里玉米面贴饼子直咽口水,脸上蹭着两道柴火灰的儿子,百般滋味齐涌心头,嘴里忍不住喃喃。
“真是傻人……自有傻福。”
王憨子抬起黝黑的脸膛,听见他爹的话,咧开嘴,露出白生生的牙,嘿嘿一笑。
他忙不迭地掀开锅盖,用铲子小心铲下金黄焦脆的饼子,捧到桌上,眼睛却像被绳子拴住似的,死死黏在炕头那三个铝饭盒上。
“阳哥……还是阳哥懂俺!知道俺稀罕肉!这鱼嘛……”
他咂摸着嘴,像是在回味。
“是有点辣舌头,可要是咬一大口饼子垫垫,再滋溜一口烫嘴的鱼汤下去,那滋味,神仙都不换!”
王老汉被他那馋猫样儿逗乐了,脸上的皱纹舒展片刻。
“没有阳子,你能闻见这么多荤腥味儿?”
老汉脸上的笑纹慢慢淡了去,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土墙根般厚实的腔调。
“往后啊,记死喽!把你阳哥,当亲哥护着!有事,你得顶在他前头!”
“自个儿哪怕掉井里淹死,也不能让你阳哥掉根头发丝儿!”
王憨子听着,猛地一点那颗比磨盘还结实的大脑袋,碗口大的拳头攥得嘎嘣响,胳膊上绷紧的腱子肉小山包似的鼓了起来。
“中!爹,你就把心搁肚子里!谁敢碰俺阳哥一手指头,俺就捶扁他!”
看着儿子那张憨直又认真的黑脸,王老汉眼眶一热,鼻头发酸,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伸出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儿子厚实的肩胛骨上,拍得儿子身子一沉。
“对,就这股劲儿!咱老王家,根上就不是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老汉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像地里深埋的石板一样沉的分量。
“以后……万一……爹是说万一,真碰上天塌下来的祸事,就是……就是让人绑去蹲篱笆子吃花生米……”
“你!也不准把阳哥的名字从牙缝里漏出半个字!”
“只要他还在外头喘气,他就一定能想法子捞你!”
“可要是你们哥俩一起栽在坑里,那可就真没活路了!”
“记死爹的话!你阳哥待你,比你亲爹……还疼你几分。”
“跟着他,这十里八乡,没人能再把咱当软柿子捏!”
王憨子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瓮声瓮气地保证:
“爹,你就瞧好嘞!俺力气大着呢!谁敢欺负?俺这一拳头下去……那些人……根本不够俺捶的!”
他脸上又浮起那标志性的憨笑。
“阳哥早就跟俺说过,谁敢呲牙炸刺欺负咱家,就往死里揍!揍得他们以后瞧见咱老王家的门都得绕道走!”
王老汉没再言语,默默点了点头。
他抄起筷子,夹起饭盒里裹满油花的酸菜丝,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饭盒里那几块油亮红赤的红烧肉,全拨到了儿子碗里。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腮帮子鼓囊囊的饿死鬼投胎模样,老汉心口那块地方,对林阳那股滚烫的感激,烧得他心头发颤,浑身燥热。
他其实是个明白人,活了大半辈子,啥眉眼高低看不懂?
前些日子山里那趟“打猎”透着邪乎劲,尽管林阳嘴紧得像河里的蚌壳,半点不露风,但他老汉心里,早猜出了七八分。
自家那傻小子,没被这后生往火坑里带。
事情利索了结了,尘埃落定了,他才带着这份天大的人情和这几盒实实在在的荤腥上门。
这才是过命的交情!
实打实的兄弟!
如今他的老腰也让林阳找的大夫正骨敷药给救了回来,大夫说了,再养个一年半载就能下地干轻省活。
往后不用担心疼起来直撞墙想喝敌敌畏。
日后……
真要到了那天,万一这两个顶天立地的后生遭了啥沟沟坎坎……
他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骨头,豁出去这张老脸,拼了这条残命,也得给他们扛着!
反正这条老命,当年也是林阳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硬生生给勾回来的。
林阳哪里知道王老汉此刻心里翻江倒海的念头。
他揣着心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得梆硬的村路上,绕过结冰的水洼,贴着黑黢黢的墙根,躲着零星几点昏黄的煤油灯光,在村子里兜了小半圈。
确认四下无人声,连狗都缩在窝里不吭声了,他才像片影子似的,悄无声息溜到白寡妇家那矮土墙外。
人还没翻墙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声音,听上去像是在争扯着啥。
是白寡妇那两个半大的小子,虎子和柱子。
“娘!俺……俺也馋肉腥味了!香得抓心挠肝的!”
虎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委屈。
“可咱家锅里除了苞米糊糊就是萝卜条,哪有肉?”
“娘,俺寻思着,俺也长大了,要不俺跟阳叔进山打猎去?阳叔打回肉来,咱也能分点儿……”
“俺也去!俺去找阳叔了,可阳叔家锁着门,碰到大海爷爷……”
柱子接茬道,声音哆哆嗦嗦,还带着点疼劲儿。
“大海爷爷可凶了!抄起赶鸡的荆条就抽俺们屁股蛋子!嘶……现在还火辣辣的!”
屋里头传来白寡妇带着心疼又没好气的笑骂。
“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小讨债鬼!那就是活该!还想跟人阳子叔叔上山?”
“你们是没瞧见那老虎有多大个儿是吧?”
“那畜生一巴掌下去,你们那几斤几两的小脑袋瓜子,就得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砰一声开花!”
“人家阳子叔叔每次钻那深山老林子,哪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
“你们俩小东西,就光看见他回来的时候拎肉了?”
“咋不想想他在山里撞见大牲口的时候有多悬?一个不留神,人可就没了!烂在林子里找都找不回来!”
白寡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和后怕。
“娘的命……现在就拴在你们兄弟俩这棵小苗苗上!”
“你们俩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还咋活?啊?”
“快吃!吃完了都给我滚炕上蒙头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