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南洋国际机场。
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苏云烟走出航站楼,热浪让她产生一种瞬间的窒息感。这里的一切都与她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浓郁的香料、陌生的语言、街边肆意生长的热带植物,共同构成一种原始而野性的生命力。
她没有耽搁,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南洋华人商会。
商会的建筑是一栋殖民地风格的白色小楼,百叶窗半掩着,隔绝了正午的毒辣阳光。接待她的是商会的副会长,一个姓陈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妥帖的亚麻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苏小姐,请坐。”陈副会长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茶是本地的香片,气味浓烈。
“陈先生,感谢您愿意见我。”苏云烟开门见山,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照片上是那枚家徽戒指的清晰特写。
陈副会长拿起照片,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放回桌上。“林家。”他回答得很快,没有任何迟疑。
“您认识这个家徽?”
“在南洋做生意的华人,没有谁不知道这个家徽。”陈副会长端起茶杯,动作缓慢,“只是,它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林家,早就没落了。”
“我想知道关于林家的一切。”
陈副会长笑了一下,那笑容并未传递出任何暖意。“苏小姐,历史在南洋这个地方,不是写在书本里的。它是用血写成的,然后和白骨一起被埋进土里。去挖别人的白骨,不是一件聪明事。”
“有人正因为这段历史而处于危险之中。”苏云烟的回答很平静,“我必须挖。”
陈副会长注视着她,似乎在评估她的决心,或者说,评估她背后所代表的能量。“林家是百年前下南洋的华商,做香料和船运生意,鼎盛时期,半个马六甲海峡的航运都与他们有关。但三十多年前,一夜之间,一切都化为乌有。”
“怎么回事?”
“商场上的事,谁说得清?”他轻描淡写,“官方的说法是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被仇家追杀,全家葬身在一场火灾里。林家庄园烧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剩下。”
“全家?”
“林家家主林万豪,他的妻子,还有他唯一的儿子,林骁。”
苏云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拿出另一张照片,那张江宸予母亲留下的、襁褓中婴儿的照片。“您能帮我找一个或许还健在的林家旧人吗?我需要让他看一样东西。”
陈副会长看着照片里的婴儿,沉默了许久。“林家当年的佣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一个老仆,叫福伯,还住在老城区的祖屋里,守着林家的一个空祠堂。他几乎不见外人。”
“我必须见他。”
“我可以给你地址。”陈副会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下一串地址,“但我必须提醒你,苏小姐,林家的事,是一潭很深的浑水。当年让他们覆灭的力量,至今仍是禁忌。你搅动它,可能会被拖下水。”
“多谢提醒。”苏云烟收起便签,“这个人情,我会记下。”
“我希望没有需要你还人情的那一天。”陈副会长站起身,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老城区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狭窄的巷子,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头顶是密密麻麻交错的电线。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气味。
苏云烟按照地址,找到了那间所谓的“祖屋”。那是一扇褪色的朱漆木门,门环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她敲了敲门。
许久,里面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张苍老而警惕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皮肤黝黑干瘦,一双眼睛却异常浑浊,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找谁?”他的华语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请问是福伯吗?”
“我不是。你找错地方了。”老人说着就要关门。
苏烟用手抵住门。“我是陈副会长介绍来的。我有一些关于林家的东西,想请您看一看。”
“林家早就没人了!”老人的反应很激烈,“没有什么好看的!你走!”
“是一张照片。”苏云烟执拗地将手机递到门缝前,屏幕上是那个婴儿的照片,“您看一眼,就一眼。”
福伯的动作顿住了。他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他死死盯着照片里包裹着婴儿的那块襁褓,嘴唇开始哆嗦。
“你……你从哪里得来的?”他一把拉开门,将苏云烟拽了进去,然后迅速回头,警惕地扫了一眼巷子,才重重地关上门。
屋里很暗,光线被厚重的窗帘挡住。家具都是老旧的中式木器,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檀香味。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林氏列祖列宗之位”。
“这是谁?”福伯指着照片,声音在发抖。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可能和三十年前林家的那场灾难有关。”
“灾难?”福伯惨笑一声,“那不是灾难,那是一场屠杀。”他将苏云烟引到一张八仙桌旁,示意她坐下。“这照片里的襁褓,是林家祖传的,用金丝银线绣着百子图,是夫人亲手为小少爷缝制的,天底下只有这一件。”
“小少爷……林骁?”
“是他。”福伯的眼眶红了,“老爷和夫人最疼爱的孩子。那年,他才刚满周岁。”
“外面都说,他们一家都死在了大火里。”
“胡说!”福伯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火灾是假的!是那帮畜生为了掩人耳目放的火!他们先是窃取了老爷的航运机密,买通了所有关节,一夜之间,林家的生意全线崩溃。然后,他们就派人来灭口了。”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那天晚上,我刚好被派出去给小少爷买药,才躲过一劫。等我回来,整个庄园已经是一片火海。他们不许任何人靠近,说里面的人都烧成了焦炭。”
“那你怎么确定林骁还活着?”
“我不能确定。”福伯摇着头,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我只知道,夫人……夫人在出事前一天,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她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她说,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来,好好活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重要的细节。“她还说,她已经为小少爷找好了后路。她说,‘就算是天塌下来,林家的根,也断不了’。”
苏云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后路?是什么样的后路?”
“我不知道,夫人没有说。”福伯痛苦地闭上眼睛,“但我一直相信,小少爷还活着。他们对外宣称找到了三具尸体,但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他们只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林家绝后了。”
“是谁干的?”苏云烟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些仇家,是谁?”
福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的恐惧,他连连摆手。“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来得太快,太狠,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网,根本无迹可寻。没有人用真实身份,他们做事,只留一个记号。”
“什么记号?”
福伯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积了灰的桌面上,缓缓地画了一个图案。
一朵兰花。
“黑色的兰花。”他说,“每一个执行命令的人身上,都有这个刺青。我们私下里,叫他们‘兰花会’。他们不是为了钱,他们是为了……清除。把所有挡路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清除掉。”
黑色的兰花。苏云烟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但这种行事风格,这种斩草除根的狠厉,让她联想到了那个被称为“先生”的人。
她站起身。“福伯,谢谢您。这些信息对我非常重要。”
“姑娘。”福伯也站了起来,他抓住苏云烟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如果……如果你能找到小少爷,请你告诉他,福伯还在等他。林家的祠堂,不能没有主人。”
“我尽力。”苏云烟承诺道。
她走出那间充满悲伤回忆的屋子,重新回到那条狭窄的巷子里。阳光被两侧的屋檐切割成一条亮线,照得她有些眩晕。
林骁。黑兰花。
线索指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一个比江宏远更加庞大、更加隐秘的组织。江家与林家的覆灭,时若晴的死,还有那个“先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这朵黑色的兰花串联了起来。
她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就在她走到巷口,准备拐上大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辆停在街边的黑色轿车。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她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从那辆车里投射出来,落在她的身上,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那不是错觉。
苏云烟的后背渗出冷汗。陈副会长的警告,福伯的恐惧,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现实。
她被人盯上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她只是维持着正常的步速,拐出巷子,然后从包里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拨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
“宸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无法掩饰其中的急促,“我查到了。那个‘先生’,他不是一个人,很可能是一个组织。”
她一边走,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后视镜。那辆黑色的轿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他们叫‘兰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