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林守拙的叙说。
陈顺安这才知道,今日早上的截会乱象,万隆碓房、水窝子双方死了不少人。
现在双方都是人心惶惶,尤其是下面的底层帮众,生怕走在路上,就被啯噜会的袍哥抽冷子暗算。
再加之有一群外来的江湖绿林,蠢蠢欲动,成了不安稳的因素。
所以三德子、刘刀疤两人,思来想去,干脆来找陈顺安抱团取暖!
而林守拙身负调令,不放心自家孙儿一人在家,鬼使神差之下,也朝陈顺安‘托孤’来了。
实在是陈顺安又苟又狡诈的行径,给众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陈顺安似乎就能提前察觉般。
跟他在一起,别的不好说,察觉危险至少快人一拍。
而且三德子、刘刀疤等人,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虽然是来寻求庇护,但却保持适当距离,并未在陈家住下,而是在花钱陈家附近几家民居买了床位。
而三德子有钱,众人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他大手一挥,都包了!
“贺启强坏了牵丝暗劲,成了大英雄,现在率领一帮水夫,奔走缉凶?”
当陈顺安听到这一消息时,神色无比诡异。
稍稍一推想,便知道这是赵东家在消极怠工,同时对万隆碓房隐瞒有神秘高手出手之事。
而且,陈顺安隐隐察觉到,赵东家跟啯噜会之间,似乎存在某种暧昧关系。
所以这所谓的奔走缉凶,也不过是走个形式。
林守拙、贺启强等人,大概率也是有惊无险,不会受到啯噜会袍哥的袭杀。
面对三德子、刘刀疤、林守拙几人的请求,陈顺安没有拒绝,开门将众人引入。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陈顺安现在已经有余力,去护佑自己的亲朋好友,自然不会躲进小楼成一统,作壁上观,冷眼看他在乎的人受苦。
于是,陈顺安这不大的院子,嗡的一下便变得热闹起来。
三德子一家、刘刀疤一家,还有林守拙一家,共计七八个大人、六个孩子。
其中有四个男童、两个女童,此刻都躲在自家父母背后,用好奇、干净的目光打量着陈顺安。
林守拙家里只有两人,他和他那个叫豆豆的孙儿相依为命。
鳏寡孤独,林守拙便占了鳏、独两字。
老年无妻,膝下无儿女,早就死了多年,只留下个独苗苗。
林守拙甚至还续弦过一次,但也最终病逝。
而类似林守拙这般的情况,在圣朝十分常见。
人命比草贱。
一个男丁可以多次过继,兼祧数家,只为继承香火,可以有三四个‘父亲’。
一个女丁若是免于丢弃溺亡之苦,也可能遭遇童养媳、采生折割等事,嫁为人妻,今年生,明年生,年年生,为家中添丁。
甚至连陈顺安死了五个媳妇的事,在京师也丝毫引起不了波动。
林守拙、三德子他们茶余饭后都没心思议论。
这太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是圣朝的冰山一角罢了。
满院小孩嬉戏打闹。
让陈顺安也小小体验了把含饴弄孙的瘾。
当然,前提是这小娃不吵不闹,知书达理讨人欢喜,不是个嘎杂子。
陈顺安最讨厌嘎杂子。
今日有客上门,陈顺安自然睡不成午觉了。
婉娘、三德子婆娘、刘刀疤的婆娘结伴去集市割肉买菜。
陈顺安还不露声色的盯了下刘刀疤的婆娘。
是个姿色寻常,身段普通的寻常妇人,只是脸色干巴巴的,不大水光。
偶尔看向刘刀疤的目光,也是凶巴巴的,只是有外人在场,还给刘刀疤留有脸面。
刘刀疤一声不吭,只是赔笑。
“真窝囊啊……”
陈顺安心底叹了口气,有独属于中老年人的共鸣。
片刻后,
男人们负责宰杀活鸭活鸡,清洗猪肚内脏。
女眷们负责内厨,揉面做马蹄烧饼、烧鸡烧鸭等地道京师家常菜。
陈顺安也不时打着下手。
其乐融融,竟有一种备年夜菜的热闹。
林守拙没有逗留太久。
见豆豆已经熟络,跟其余孩子相处融洽后,便起身请辞。
陈顺安送他到门口。
林守拙见三德子等人,都忙着手上活路,并未朝这边张望。
犹豫了下,小声对陈顺安说道,
“老陈,我给你说件事。以后别碰来路不明的烟草,有人送你什么高档货、南海府来的,全部拒收!”
陈顺安闻言,心中一动。
林守拙立于门槛后,一只手搭在门框上,一只手垂落在大腿外侧。
他的手臂极长,此刻衣袖滑落,露出盘虬紧实的肌肉,一对猿臂铁拳,血管如蚯蚓般缓慢蠕动。
林守拙继续说道:“最近武清县暗地里,流通着一种唤作芙蓉膏火的烟草,后患无穷。
看似有益武学修行,但也只是不见人头落,暗里让人骨髓枯!连东家他们都避之如蛇蝎。那些啯噜会的人,就是奔着芙蓉膏火来的!”
林守拙脸上多了几分讥讽,道,
“今天我们这边死的四个人,有三个都是暗中烧食芙蓉膏火,跟万隆碓房或鬼市阴钱崔有来往……啯噜会在清算烧食膏火的人哩!”
原来啯噜会袍哥进京,是为了剿灭芙蓉膏火来的?!
陈顺安神色震动。
天子脚下,危险重重,甚至官商勾结,上下沆瀣一气。
但啯噜会的袍哥,依旧冒死进京。
这么看来,啯噜会倒还颇具侠义精神,干了件好事。
只是行事偏于激进。
林守拙见陈顺安这幅惊诧模样,还以为他是被‘芙蓉膏火’之物吓到了,不由轻声道,
“平日里买烟草,去熟悉的铺子买即可,一般不会出事。那种膏火,唔,很显眼的,你稍微注意下就能发现。”
“多谢林教头劝告。”
林守拙点点头,正欲离去,却听得陈顺安忽然叫住了他。
“林教头,陈某有个武道上的疑惑,想请教一二。”
林守拙转身,一只手又下意识搭在门框上,好似只倚树而立的猿猴。
林守拙道:“你说吧。”
陈顺安道:“不知我等习武之人,为何所取绰号都会带有鸟兽之名……”
陈顺安还有句话没有问出口。
这武功越练,怎么越具兽形?
大成猿林守拙、蛛毒手孙晓、病大虫杨露,乃至玉面凫周青等一流高手。
也就是陈顺安出手次数极少,不曾闯下威名。
若是频繁在世人面前催动轻功,飞仙劲流转,那一身的木质漆色,飘忽不定如孢子游散。
早就有人给他取绰号‘肉灵芝’了。
林守拙有些诧异,道,
“千百年来,这些江湖绰号不都是这么取的吗?
我等武学,本就是先辈观虫鱼鸟兽,五禽、龟鳖、白鹤等模仿而成,所以我等绰号,夹杂些鸟兽简称,也正常不过。”
是这样么?
看着林守拙远去的背影,陈顺安立于门口,目露沉思之色。
他总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真的是观虫鱼鸟兽,天地自然而创武学么?
你林守拙,未免也太像一只暴猿了。
随时随地都在攀高倚枝。
修《金蛇缠丝手》的黎老爷,更真的会蜕皮。
而陈顺安怎么感觉,自己的《肉飞仙》越修炼,就越像一株肉灵芝?
圣朝的水,未免也太深了。
……
“没发现任何可疑?”
将近黄昏,燥热渐散。
郑家府邸,穿廊圆拱、山石流水。
而在后院的石洞前。
郑仕成宛若石雕般伫立,头上绷带渗出血迹。
白满楼那剑,剑气肃杀,周天流炁,彻底摧毁了他的耳脉。
也就是说,郑仕成以后要叫半只耳了。
“县西近千户水三儿的住所都已翻找,并无发现,圣姑,会不会你猜错了……那人,并非水窝子的?”
“是么……”
天璇圣姑的声音也有些迟疑。
郑仕成本低着的头,此刻稍稍抬起,用一种探寻、好奇、甚至带着对仙人大不敬的目光,看向幽深的石洞。
天璇圣姑为什么要一直躲在石洞中?
天璇圣姑为什么没有翻山倒海之能,以雷霆万钧之力击杀啯噜会众人?
反而被红老五缠住了。
仙人,也有强弱之分,也会受伤么?
修仙者疗伤,也跟武者一般,需要搬运气血、服用丹药吗?
他们是如何修行的……
这一刻,一粒奇特的种子在郑仕成心中生长开来。
他似乎觉得,仙人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了。
郑仕成神色恭敬道:“天璇圣姑,我等凡夫俗子办事不利,找不回青罡洋火,恐怕只能麻烦您亲自出马,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石洞中。
天璇圣姑盘坐于地,双手掐指诀,那张神像似的脸,露出几分阴翳。
她自然察觉到郑仕成对他态度的转变。
这些凡人,畏威不畏德,真是该死!
“退下吧,此事我自有计较。”
“是,圣姑。”
郑仕成退下。
天璇圣姑久坐石洞,似有清风盘旋于她体外,丝丝缕缕的玄色炁体,自石洞、地底而来。
噗呲!
她喉间气血翻滚,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红老五!”
她低声喃喃,带着深沉的恨意。
虽然她恨不得将红老五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但她没有动,更没有离府。
因为有道霸道恢弘,不带任何掩盖的意念,隔空锁定着她。
只要她一动,意念便会化作遮天泰山,那人便会携带无匹杀机,玉石俱焚冲撞而来!
红老五,就在郑府之外。
一直蹲着她。
她,不敢离府。
“啯噜会……这些罔视朝纲,不臣不子的会匪!早晚有一天,我辈修士,会将尔等屠戮干净!”
……
郑府,几条宽敞的大街外。
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拐八岔,里面都藏着些流动的摊贩。
什么修脚的补鞋的,镶牙补眼的,卖各色小吃零嘴,瞪眼儿食的,比比皆是。
红五爷脱下破破烂烂的外套,一脸肉疼的花了1两银子,让织补匠修复破损。
织补匠道:“咦,你这衣服是被狗咬了?怎么全是坑坑洼洼的……这可费衣料,得一两银子。”
这年月,一件衣服可不便宜,按原料缝补衣物,自然也不便宜。
但红五爷这外套不过是寻常料子,缝补也要不了1两银子。
很明显这织补匠听红五爷是外地口音,专坑外地的,小小宰了他一刀。
红五爷自然有所察觉。
但红五爷有他的傲气,不愿意多费口舌讲价。
几乎将浑身都脱得溜溜光。
赤膊短裤的红五爷,就在旁边要了碗甜浆粥,再配着卤煮火烧。
然后站在巷道口,捧着碗一边吃,一边守着什么。
粥铺老板见红五爷这模样,笑了,
“外地的?咱们当地啊,喝甜浆粥吃市井食儿,都得蹲着吃,提溜着边吃!”
红五爷看了眼郑府方向,笑了笑,
“我这人腿脚有毛病,弯不下腰,低不下头,天生命贱!”
粥铺老板别了别嘴,轻轻一笑,没有多说。
而红五爷认真的吃着粥,守着人。
命贱,所以才不怕拼命。
如果能拼杀一尊仙人的命,那便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