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巨大的暗红色的触手,像一条活的没有骨头的铁链,依旧死死地缠绕着那个男人的脚踝。但他没有被立刻拖拽撕裂,或是吞噬。
风信子庞大的身躯,缓缓地、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优雅的姿态,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她将自己黏滑的基座,像一滩融化的、银红色的山峦堆积在地板上,数十根触手在她身后和身侧缓缓地舞动,像一片充满了生命力的恐怖的红色海草。
她的一只巨大的独眼,就那么平静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趴在地上,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浑身颤抖裤裆里散发出骚臭气味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构成吴桐这个“个体”的最重要的、早期的“环境数据”之一。他像一本破烂的、写满了错误信息的、却又至关重要的说明书。风信子需要阅读他,理解他,然后……销毁他。
“我们……来聊聊吧。”她用那低沉的混响般的属于怪物的声音,缓缓地开口。那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让瑟瑟发抖的男人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共振。
“聊……聊什么……?大仙!神仙!怪物大人!您想聊什么我都说!求您……求您别杀我!”男人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不停地磕头,额头在冰冷的地板上撞出“咚咚”的声响。
风信子歪了歪那颗巨大的头颅,似乎在处理“神仙”和“怪物大人”这两个全新的称谓。
“叫我……风信子。”她最终选择了那个吴桐赋予她的她最喜欢的名字。然后,她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吴桐。”
“他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男人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这个恐怖的怪物,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他那被酒精和恐惧搅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拼命地运转着,试图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他……他出生的时候……就那样……一个小婴儿……”他结结巴巴地说,“很小,很瘦,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能吃……”
“能量摄入不足吗?”风信子打断了他,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在记录数据,“是因为你,没有提供给他足够的食物?”
“不!不是我!”男人立刻尖叫起来,仿佛这是一种能洗清自己罪责的辩解,“是他妈!是那个女人!她身体不好,奶水不足!都是她的错!”
“‘他妈’……”风信子默默地将这个词汇,与“吴桐之母”进行关联,“她,为什么会身体不好?”
一根触手,像一条好奇的蛇,缓缓地伸了过去,用那布满了吸盘的、黏滑的末端,轻轻地、像情人抚摸般,拂过男人那张布满了冷汗和泪痕的脸。
“呃——!”男人被这冰凉滑腻的触感吓得发出一声怪叫,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我不知道……她一直都那样!是个药罐子!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所以,你在明知她身体不好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与她进行繁殖行为。然后,在繁殖出的后代因为母体原因而发育不良时,你将责任,归咎于母体?”风信子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纯粹的、对于这种不合逻辑行为的困惑,“这是一个失败的决策。你应该选择一个更强壮的雌性,或者,在繁殖失败后,及时止损,而不是进行无意义的抱怨。”
她的话,男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知道,眼前这个怪物,似乎并没有立刻要吃他的意思。求生的本能让他开始疯狂地,往自己的儿子和死去的妻子身上泼脏水。
“对!对!您说的都对!”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都是他们的错!那个小兔崽子……从小就跟他妈一样,死气沉沉的,看着就晦气!我打他,那是为他好!是教育他!棍棒底下出孝子嘛!我……我都是为了他啊!”
“‘教育’?”风信子巨大的独眼,微微眯了起来,“我记录到的数据显示,你在对他进行‘教育’时,他身体产生的应激反应,与‘被捕食者’面对‘天敌’时的生理指标,高度吻合。这不属于‘教育’的范畴,这属于……狩猎。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单方面的能量掠夺。”
“不!我没有!”
“你打过他多少次?”风信子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我……我不记得了……”
“说谎。”风信子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那根缠绕着他脚踝的触手猛地收紧!
“咔!”
他脚踝的骨头,发出了轻微的断裂的声响。
“啊——!!”男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我说!我说!我……我经常打!喝多了就打……输了钱也打……看着他不顺眼……也打……”
“很好。”风信子似乎很满意他的诚实。她那只巨大的独眼,凝视着他,像在凝视着一本写满了肮脏故事的、有趣的读物。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他那次……哭得最伤心的时候,是因为什么?”
她想知道,想了解,想将那个少年所有被隐藏起来的最深刻的伤痛,都一点一点地,挖出来,然后用她自己的方式,将那些制造了伤痛的根源,连根拔起碾得粉碎。
那个男人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涕泪横流,神智已经开始不清。他趴在地上,像一滩蠕动的令人作呕的污泥。但风信子那只缠绕着他脚踝的触手,像最精准的医疗仪器,持续地向他体内注入着微量的刺激素,让他无法因为过度惊吓而昏厥,也无法因为剧痛而麻木。
她需要他保持清醒。她需要一个能回答问题的活的“数据库”。
她问的是吴桐。那个总是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却会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少年。她想知道,他所有泪水的源头。
“哭……哭得最伤心……”男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迷茫,似乎在拼命地回忆着那些被他自己早已抛之脑后的、遥远的往事,“他……他总哭……我一打他,他就……就掉眼泪……烦死了……”
“我问的,是最伤心。”风信子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有一种科学家般的、对精确数据的执着。那根缠绕着他断脚的触手微微收紧了一分。
“啊——!!”男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我想!我想!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他像一条濒死的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混合的液体。
“是……是他妈死的那天……”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日子,“对……就是那天。那个药罐子……终于断气了。医院打电话让我去办手续……我……我那天手气正旺着呢!哪有空管那破事!我就让他……让他自己去……”
风信子那只巨大的独眼,微微眯了起来。
“他那时候……多大?”
“十……十一岁?还是十二岁?谁他妈记得那么清楚!”男人不耐烦地吼道,但立刻又被剧痛和恐惧所取代,“我……我后来喝多了,去医院没找到人。回家……就看见他……看见他一个人,抱着他妈的遗像,躲在床底下哭……哭得跟个死了爹妈的野种一样……哦不对,他就是死了妈……”
“他抱着那张照片,哭了一整夜。我嫌他烦,就把那相框给……给砸了……他就……他就哭得更厉害了……像要把肺都哭出来一样……”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风信子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消化着这段充满了痛苦和残忍的信息。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吴桐在提起“妈妈”时,眼中那化不开的悲伤。明白了他为她取名“风信子”时,那温柔又怀念的笑容。
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如此渴望“家”,渴望“被爱”。
因为他曾经拥有过,然后,又被眼前这个男人,亲手、一点一点地,全部砸碎了。
那个男人,看着沉默的怪物,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他甚至还想继续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解。
但风信子,已经对他失去了所有的“好奇”。
数据,已经采集完毕。
这本写满了肮脏故事的、“说明书”,已经没有了任何存在的价值。
她缓缓地,从餐桌上“站”了起来。她那庞大的身躯,将厨房门口的光源,彻底遮蔽。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斗篷,将地上那个还在苟延残喘的男人完全笼罩。
“很……很有趣的故事。”她用那低沉的混响般的声音,对他做出了最后的评价。
“作为……你提供了这些宝贵数据的回报……”
她低下那颗狰狞的头颅,在她那张无法被定义的脸上,那道深渊般的獠牙巨口,缓缓地无声地裂开。
“……我会给你一个,没有痛苦的、迅速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