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之上,人声鼎沸。
方才还因恐惧而死寂的勋贵们此刻正被狂热所支配。
那“三百二十万两”的月利,那“十船白银”的诱惑,那“价值等同黄金”的愿景如同最猛烈的烈酒灌入了他们干涸的喉咙,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理智燃烧殆尽。
“陛下圣明!”
“臣愿为陛下效死,为大明开海!”
一声声效忠的呼喊此起彼伏,争先恐后,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庆典,而他们是即将分享这场盛宴的功臣!
定国公徐允祯挤在人群中,涨红着脸,他甚至觉得拿出九成土地似乎都有些不够诚意。
或许,该连府邸下的那几块地也一并算进去,好在未来的“龙票”中占得更大的份例。
贪婪,是最好的麻药。
它让勋贵们暂时忘记了高台之上那位君王冰冷的眼神,忘记了校场周围那一万多沉默的甲士和三千如狼的铁骑。
然而,就在这股狂热达到顶峰之时,御座之上的朱由检,缓缓抬起了一只手。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整个校场那鼎沸的声浪,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了咽喉,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重新将目光投向高台,他们的眼神中依旧闪烁着未曾熄灭的贪婪火光,但一丝不安已悄然重新爬上心头。
“诸位爱卿的忠心,朕看到了。”
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让那刚刚还温热的空气迅速冷却下来。
“但这,还不够。”
不够?徐允祯的心猛地一沉。
“要开新路,就要先清除旧辙。”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像一位正在打磨玉石的工匠,冷酷而专注,“朕方才所言的市舶司与总商社,乃是开万世太平之基业。为保此基业万无一失,朕另有几条新政需与诸位……一同遵行。”
“一同遵行”四个字,皇帝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
不等众人反应,皇帝便抛出了第一把屠刀。
“自今日起,朕宣布废除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宗室、勋贵、官绅一体优免之特权!”
“天下田亩,一体纳粮!无论是谁的土地,按亩征税,官绅同罪!”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旱天惊雷在徐允祯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什么?
官绅一体纳粮?!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勋贵们手中的土地之所以是“金饭碗”,其最大的价值并非那点可怜的产出,而是“免税”的特权!
正因为免税,他们才能堂而皇之地兼并,才能让无数自耕农“带田投献”,才能让土地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可一旦“一体纳粮”……
那万顷良田在一瞬间,就从一个能源源不断产生财富且无需供养的“金饭碗”,变成了一个需要每年缴纳巨额税赋的“烫手山芋”!
徐允祯的心在滴血,他甚至能想象到,当这条政令传遍天下,那些地方上的税务官吏会如何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般,扑向他们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勋贵们的田庄。
土地不再是财富的象征,它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催命符!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这道政令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时,皇帝的第二把刀已经紧随而至。
“京营,乃国之羽翼,天子之爪牙,非勋贵之私产!”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即日起,废除一切京营将官世袭指挥之权!所有在职将官,无论公侯伯子,三日内于兵部重新登记造册,统一考核!择优录用,能者上,庸者下!不合格者,回家养老!”
这一招,直接斩向了他们最后的根基。
如果说土地是他们的经济命脉,那么对京营的掌控,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是他们身份与权力的最后象征,这是祖辈用赫赫战功换来的荣耀,是他们区别于寻常富户的根本。
现在,这最后的体面也要被剥夺了。
他们将被彻底拔掉爪牙,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圈养在京城的富家翁!
冷汗,顺着无数人的背脊滑落。
场中的气氛从方才的狂热急转直下,再次回到了最初的冰冷与死寂。
他们终于明白皇帝给出的那条富贵路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旧时代的权柄。
皇帝的身形在阴沉的天光下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那影子笼罩着台下所有的勋贵,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他的目光再次化作了两柄锋利无匹的刀,一寸一寸地剐过全场每一个人的脸。
“路,朕给你们铺好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一条,是交出你们的土地,放弃那点可笑的兵权。拿着朕亲发的‘金股’,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安安分分当个体面人。与朕,与这大明,共享四海之利。只要大明江山不倒,尔等便可子孙后代,荣华不绝。”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定国公、英国公等几位顶级勋贵的脸上一扫而过,语气中多了一丝深意。
“但朕知道,你们的祖上是随太祖、成祖浴血奋战的猛将,血脉里流淌的不该只是安逸享乐的欲望。朕不希望大明的功臣之后,全都变成只会斗鸡走狗的废物。”
“所以,在这第一条路上,朕还给你们开了一扇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
“那些拿到‘龙票’的家族,你们的嫡系子弟,将有资格优先进入朕的皇家海军学院、陆军讲武堂!朕在那里,要的不是去镀金的纨绔,而是能为大明开疆拓土、重振祖先威名的真正将才!
朕的舰队,需要舰长;朕的铁军,需要统帅!朕给你们机会,让你们的子孙用战功去挣回比土地和虚名更耀眼的荣耀!”
这番话,让徐允祯、张维贤等人心头剧震!皇帝不仅仅是要他们交出财富,更是在逼迫他们改变整个家族的未来!
皇帝的声音冷峻地继续响起,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回去之后,把你们教养子弟的那一套陈腐路数,全都给朕改了!朕想要什么样的人才,你们就得给朕培养什么样的人才!如此方能让你们的家族,与大明江山真正同在,共享这份泼天的富贵!这才是真正的,与国同休!”
他顿了顿,话锋猛然一转,那声音仿佛是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而另一条路,是继续抱着你们的土地,抱着那点可怜的世袭虚名不放。”
“那么,‘清丈核算司’的官吏,会一寸一寸地,和你们算清楚历年来侵占田亩的旧账。”
“朕新设的税务官,会一文一文地,跟你们催缴新税,以及过往拖欠的税赋。”
“朕的监察御史,会一件一件地,把你们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的罪状,放在朕的案头。”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众人,声音愈发冰冷。
“到头来,土地保不住,家产保不住,你们头上的爵位,也保不住!”
那“保不住”三个字,皇帝几乎是吼出来的,让听到的每个人都心胆俱裂。
皇帝猛地一甩袖,声色俱厉!
“朕在西安杀了朱家的藩王!诸位爱卿,不要逼朕在北京,杀外姓的功臣!”
这句诛心之言,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所有勋贵的心上,他们再也无法站稳,不少人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朕,给你们一天时间。”
朱由检给出了最后的通牒。
“明日在户部登记入股者,是朕的股东,是朕的家人。”
“明日之后,没有登记的……”皇帝的嘴角泛起一线冷笑,“锦衣卫会亲自上门请你们去诏狱。到时候,朕再和你们,好好谈谈!”
说完,朱由检不再看台下那些面如死灰的勋贵一眼,转身,拂袖,走下了高台,在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径直离去。
整个校场,只剩下那沉默的士卒和一群失魂落魄的,旧时代的“主人”。
人群的边缘,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始终低着头,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塑。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心早已被冷汗湿透。
田尔耕的脑子里没有去想那些勋贵们的下场,而是反复回荡着皇帝刚才宣布的那道新政——“天下田亩,一体纳粮!”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联想到了皇帝近期做下的一系列看似毫不相干的布置……
京官禁止擅自离京的“禁步令”,在前几日,悄无声息地解开了……
江南的皇家丝织厂,已经奉密旨陆续开了起来……
锦衣卫与地方卫所,正在奉命严厉打击东南沿海的走私渠道,郑芝龙新成立的“皇家舰队”更是在海上疯狂地给那些胆敢绕开市舶司自行出海的船队,施加着天大的压力……
一体纳粮,废除优免……这道政令对他们这些武勋的冲击固然巨大,但真正的重灾区是哪里?
是江南!
是那些“以田为本”、家产万贯、关系盘根错节的士大夫、大乡绅!
一旦“一体纳粮”,那些在江南富得流油的士绅们,他们手中那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田产就会瞬间从聚宝盆,变成一个不断失血的无底洞!
皇帝解开“禁步令”,是让那些在京的江南籍官员可以回去!
回去做什么?
那么,皇帝的下一步……
田尔耕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