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苏黎世。
九月的晨光穿透联邦理工学院古老的窗格,为这所科学圣殿镀上一层肃穆的金色。
何宇的批示文件,以最高保密等级抵达了项目组。
一纸批文,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一件足以在世界物理学界掀起波澜的事情。
由王浩和林晓灵带队,一支成员仅有二十人的“学习小组”,正式获得了“辅助性”加入“人造太阳”项目的资格。
小组成员的构成信息,在项目核心圈内引发了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
龙河大学。
能源学院与物理学院。
最顶尖的学生。
大二。
这最后一个词条,让所有看到这份名单的苏黎世研究员,都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项目核心内部研讨会,在学院最大的阶梯教室内准时召开。
负责主讲的,是菲利克斯·霍夫曼教授。
他是可控核聚变领域的绝对泰斗,头顶着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璀璨光环,是无数物理学子仰望的星辰。
霍夫曼教授精神矍铄,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站在讲台前,目光温和地扫过台下。
他的视线,在后排那些来自苏黎世本校、他最得意的博士生和博士后们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了前三排。
那里坐着二十张年轻、略带一丝青涩的东方面孔。
他们就是龙河大学的“学习小组”。
霍夫曼教授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善意的、长者对后辈的微笑。为了照顾这些远道而来的“二年级小朋友”,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放慢了语速,用最清晰的德式英语开口。
“早上好,各位。今天,我们将从一切的根源开始。”
他身后的全息投影亮起,一个复杂而精密的环形装置三维模型缓缓旋转。
“托卡马克。”
霍夫曼教授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他甚至没有直接进入复杂的理论,而是从最基础的磁约束原理开始讲起。
他讲得极细,极有耐心,仿佛一位中学物理老师,在为自己的学生开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然而,仅仅十分钟后,霍夫曼教授就敏锐地察觉到,课堂上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一种难以名状的割裂感,正在这间教室里弥漫。
他看到,坐在后排的那些苏黎世最顶尖的天才——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博士生和博士后们,此刻一个个正襟危坐。
他们眉头紧锁,手中的光感笔在数据板上疯狂地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们脸上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仿佛生怕漏掉霍夫曼教授口中任何一个单词,任何一个最基础的定义。
那是一种面对知识高峰时,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渴求。
霍夫曼教授对此很满意。
但当他的目光转向前三排时,那份满意瞬间凝固了。
那二十名来自龙河大学的二年级学生,无一例外,全程面色如常。
不。
那不是“如常”。
那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到近乎漠然。
他们就像是在听一堂最简单的、关于“力、热、声、光、电”的初中物理入门课。
没有笔记。
没有记录。
甚至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
坐在第二排的一个男生,单手托着下巴,视线投向窗外,似乎对阿尔卑斯山的风景更感兴趣。
另一个角落里的学生,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笔尖在空中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
霍夫曼教授的心头,第一次升起一丝不悦。
是傲慢?还是根本听不懂,所以干脆放弃了思考?
他决定稍稍增加一点难度。
“……等离子体的宏观不稳定性,是约束的首要难题。其中,最典型的‘扭曲模’和‘撕裂模’,其数学描述依赖于复杂的磁流体力学方程组……”
他开始引入一些高阶的数学工具。
后排的笔尖滑动声,变得更加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焦躁。
前排的龙河学生们,终于有了反应。
几个人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百无聊赖的表情,变得更加明显了。
仿佛在说:就这?
霍夫曼教授的额角,第一次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荒诞的感觉,将话题推进到项目的核心领域——等离子体加热。
“目前,主流的辅助加热方式有三种:欧姆加热、中性束注入以及波加热。我们苏黎世的方案,重点在于‘中性束注入’的能效优化上。”
他调出一份数据图表,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参数。
“根据去年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由麻省理工团队主导的一项研究成果,高能中性束的注入功率阈值,普遍认为在……”
他引用了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关键数据。
这个数据,是整个领域内公认的最新权威结论。
就在此时。
一只白皙的手,从第一排举了起来。
动作不大,却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霍夫-曼教授的讲述被打断了。
他看向那个举手的女孩,正是资料上显示的带队人之一,林晓灵。
一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东方女孩。
“不好意思教授,打扰一下。”
她的声音清脆而又平静,没有丝毫面对权威时的紧张或胆怯。
霍夫曼教授礼貌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他以为她是有什么地方没有听懂。
“您刚刚引用的那篇来自《自然》杂志的文献,关于‘中性束注入’的功率数据,似乎有一个微小的错误。”
这句话一出,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
后排那些奋笔疾书的博士生们,动作齐刷刷地停了下来,愕然地抬头。
霍夫曼教授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错误?
引用《自然》的最新数据,会有错误?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反驳。
只听林晓灵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说道:
“那篇论文的第一作者,剑桥大学的阿德里安·米勒博士,在去年于苏黎世举办的国际物理学年会上。
她已经公开承认,因为其实验装置中的热电偶传感器存在微弱的零点漂移,导致原始数据出现了系统性误差。”
“那个数据,偏高了0.03%。”
“修正后的数据,应该在……”
林晓灵顿了顿,没有去看任何资料,只是凭借记忆,清晰地报出了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五位的全新数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那串全新的、无比精确的数字,如同一颗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整个研讨会,瞬间陷入了凝固。
站在讲台上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诺奖得主,菲利克斯·霍夫曼教授,则彻底愣在了原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国际物理学年会……零点漂移……公开承认……
这些破碎的词汇,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盘旋、重组。
他想起来了。
去年的那场年会,他好像确实因为一个临时会议,错过了其中一个分会场的报告。
可……
可那只是一个分会场的、一个不起眼的勘误报告!
而眼前这个女孩……
这个来自东方的、才上大二的女孩……
她不仅知道,而且记得如此清晰,连原因和修正后的精确数值都分毫不差!
霍夫曼教授握着激光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林晓灵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那引以为傲、被整个学术界所称道的渊博知识和惊人记忆力,产生了……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深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