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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铁锈的气味

    雨水是临城这种工业老城的慢性病。它不猛烈,却无孔不入,带着一种陈年铁锈和煤灰混合的独特气味,渗进砖墙的每一条缝隙,浸润着每一个行人的骨髓。今夜的雨尤其缠绵,将街灯的光晕揉成一团团模糊的、患了白内障的眼球,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在暮气中缓慢腐朽的城市。

    一个身影踉跄着,像一头被无形猎犬追赶的困兽,冲破了这层黏稠的雨幕。他叫老鬼,一个名字比本人更长久的赌徒。雨水打湿了他廉价的化纤夹克,紧紧贴在嶙ü的脊背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具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浮尸。但他眼里燃烧的火焰,却足以将这身湿透的衣物连同他的灵魂一起蒸干。那是一种混杂着癫狂、绝望和最后一丝病态希望的火焰。

    他的目的地,是街角那间仿佛被时间遗忘的店铺。

    “冥夜灯铺”。

    没有招牌,没有霓虹,只有一扇沉重的、看不出材质的对开门,门环上凝固着深绿色的铜锈。门楣上方,悬着一盏古旧的六角灯笼,在风雨中纹丝不动,投射出一片稳定得令人心悸的昏黄光芒。这光芒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将周围三米内的雨丝彻底蒸发,形成一个干燥、孤绝的圆形领域。

    老鬼就是冲着这片干燥地带去的。他一头扎进去,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身上的雨水在踏入光晕的瞬间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冒起一丝白汽,旋即消失。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像个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敢敲响这扇门。传说,这扇门背后,坐着一个魔鬼,或者比魔鬼更可怕的东西——一个绝对公道的商人。

    他抬起颤抖的手,握住冰冷的门环,那触感像握住了一截死人的指骨。他犹豫了千分之一秒,脑海中闪过牌桌上那张将他打入地狱的黑桃A,闪过债主狰狞的脸孔和那柄抵在他喉咙上的匕首。恐惧战胜了恐惧。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门环狠狠叩下。

    “咚……咚……咚……”

    声音沉闷得不像敲门,倒像是直接敲在了他的心脏上。

    门没有锁。在他第三下叩击的余音还未散尽时,沉重的门轴发出了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如骨骼碾磨般的**,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从门缝里涌出,瞬间压倒了雨夜里铁锈的味道。那不是香,也不是臭,而是一种混杂了古老尘埃、干涸墨迹、以及某种……某种类似“时间”本身被风干后的味道。

    老鬼喉结滚动,咽下一口混着雨水的唾沫,推门而入。

    身后的雨夜被彻底隔绝。店铺内异常的安静与干燥,仿佛是另一个维度的空间。这里没有寻常古董店的杂乱,一切都陈列得如同一个精密的博物馆。高耸及顶的乌木货架上,摆放的并非瓷器或字画,而是一排排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水晶瓶、玻璃皿和密封的金属匣。有的瓶子里封存着一缕跳动的光,有的匣子里囚禁着一团蠕动的阴影,还有的器皿空无一物,标签上却用古老的文字写着:“一个王朝的末日钟声”、“孩童的第一次谎言”、“英雄临死前的悔恨”。

    这里是概念的坟场,是情感的标本室。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中式长衫,面容清俊,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正低头用一块丝绸擦拭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银质天平,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因为老鬼的闯入而停顿分毫。

    他就是沈烬。冥夜灯铺的第七代掌灯人。

    “你要典当什么?”沈烬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冰块在寂静的深潭中碎裂,不带任何情绪的起伏。

    这平静的问话,反而让老鬼紧绷的神经受到了更大的刺激。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冲到柜台前,双手“啪”地一声拍在冰凉的台面上,嘶吼道:“我要钱!一大笔钱!我拿命跟你换!”

    他双目赤红,唾沫横飞,将自己所有的绝望都喷吐在这片不染尘埃的空气里。

    沈烬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眸望向老鬼。那是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深邃、空洞,没有任何焦距,像两口枯井,能吸走一切投向它的光和情绪。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老鬼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仿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被一个人观察,而是在被一台精密的仪器扫描、分析、估值。

    “命?”沈烬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但那绝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逻辑判断。“具体一点。十年?二十年?还是你剩下全部的寿命?”

    “十年!我赌十年!”老鬼抓住了话头,急切地喊道,“给我一百万!不,五百万!有了这笔钱,我一定能翻本!到时候我连本带利赎回来!”

    沈烬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后的空气中,仿佛在阅读一行看不见的文字。“张贵,男,四十三岁。肝硬化中期,肺功能严重受损,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神经衰弱,伴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风险。根据灯铺的生命熵值模型计算,在不进行任何超自然干预的情况下,你的预期剩余寿命为……一年零七个月。”

    老鬼的脸瞬间垮了下去,血色褪尽,比沈烬的脸色还要苍白。

    “也就是说,”沈烬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你根本没有‘十年寿命’可以用来典当。你试图抵押一件你并不拥有的、且存在巨大虚报成分的资产。这是欺诈。”

    “我……我……”老鬼语无伦次,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双眼睛看穿了。

    “退一步讲,就算你有。”沈烬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像一位严谨的学者在进行学术辩论,“‘寿命’本身也是一种极其劣质的抵押品。它的价值浮动太大,充满了不确定性。一场车祸、一次流感、甚至一口劣质的酒,都可能让这份抵押品瞬间归零。我们不做这种**险的生意。灯铺的原则是等价交换,不是慈善,更不是风险投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老鬼最后的希望,将他那点可怜的、建立在无知之上的勇气割得支离破碎。他瘫软下去,双手撑着柜台,才没有滑到地上。

    “那……那我还有什么……”他喃喃自语,彻底陷入了绝望。

    沈烬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不是怜悯,而是像一个找到了罕见矿脉的地质学家,发现了一种新的价值。

    “你并非一无所有。”他缓缓开口,“事实上,你身上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东西。一件熵值极低、纯度很高的概念资产。”

    老鬼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沈烬从柜台下取出一份古旧的羊皮纸卷轴和一支仿佛由阴影构成的笔。他没有看老鬼,而是看着面前的虚空,像是在检索一个庞大的数据库。

    “你的一生,输过无数次。但你也赢过,虽然很少。”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铺里回荡,“三年前,在‘地下葡京’赌场,黑杰克牌桌上。你欠了高利贷三十万,只剩下最后两千块筹码。庄家两张牌面,一张A,一张暗牌。所有人都认为庄家是Blackjack,劝你投降。但你没有。”

    老鬼的呼吸急促起来,那段记忆如同被巫术召唤的亡魂,从他早已被酒精和熬夜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你选择了加倍,用你女儿的救命钱做赌注。你的牌是十一点,你要了一张牌。那张牌……是黑桃十。二十一点。”沈烬的语调毫无波澜,却让老鬼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你赢了。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净赚了一百多万。在那一瞬间,从地狱到天堂,从万念俱灰到狂喜的巅峰……那种反败为胜的快感,那种将命运踩在脚下、扼住它咽喉的极致体验……还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老鬼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那不仅仅是记忆,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高光时刻,是他此后无数个烂醉的夜里,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精神鸦片。

    “很好。”沈烬将羊皮纸推到他面前,“它很有价值。比你那不值钱的十年寿命有价值得多。”

    他顿了顿,开出了他的价码。

    “我用一笔现金,收购你‘那一次反败为胜的快感’。不是记忆,你还会记得这件事,记得你赢了钱。我要的,是那种感觉本身。从今往后,当你再回忆起那一刻,你的内心将不会有任何波澜,就像在阅读一段与你无关的历史记载。你将永远失去体会那种‘极致快感’的能力。”

    老鬼彻底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沈烬,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典当寿命,典当灵魂,这些他都能在传说里找到对应。但典当一种“感觉”?这是什么魔鬼的交易?

    “这……这有什么用?”他结结巴巴地问。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沈烬的语气不容置喙,“你只需要回答,卖,还是不卖。”

    他轻轻敲了敲柜台。随着他的动作,柜台旁的一个暗格无声地滑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崭新的钞票,散发出油墨的香气。那视觉冲击力,远比任何言语都有说服力。

    老鬼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堆钱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理智告诉他这里面有天大的古怪,但身体的本能,那种被债务和死亡逼到悬崖边上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快感?感觉?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能还债吗?不能!钱才是实在的!

    贪婪,最终战胜了困惑与恐惧。

    “卖!我卖!”他嘶吼着,像生怕沈烬会反悔一样,一把抓过那支阴影构成的笔。

    “签下你的名字,然后,再想一次那一刻。”沈烬平静地指示。

    老鬼用抖得像鸡爪一样的手,在羊皮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张贵”两个字。在他落笔的瞬间,那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细小的黑色丝线,钻入他的指尖。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他遵从指示,闭上眼睛,竭力回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瞬间。发牌员冰冷的手,周围赌客的嘲笑,他心脏疯狂的跳动,以及……当那张黑桃十翻开时,那股仿佛要将他灵魂都冲上云霄的、无与伦比的狂喜!

    就在那狂喜攀升到顶点的刹那,他感觉眉心一凉,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他的脑海里抽了出去。过程并不痛苦,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虚。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他再试着去回想刚才的画面,记忆依旧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记得自己赢了,记得自己拿到了钱。但是……那种感觉,那种让他浑身战栗、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的感觉,不见了。彻底消失了。他能“知道”自己当时很高兴,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高兴。那段辉煌的记忆,变成了一张褪色的、没有温度的黑白照片。

    “交易完成。”

    沈烬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看见那支笔已经自动回到了沈烬手中,而那张羊皮纸则化作一道青烟,钻入了柜台上那柄古怪的银质天平的一端。天平微微晃动,很快恢复了平衡。

    沈烬将那个滑开的暗格整个推了出来。

    “五百万。点点看。”

    老鬼的眼睛直了。他疯了一样扑上去,将一沓沓钞票揽进怀里,用脸颊磨蹭着,发出神经质的笑声。他有了翻本的钱,他可以回去,杀光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他赢了!

    他抱着钱,浑浑噩噩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他甚至忘了道谢,或者说,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这个概念。

    当他再次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时,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他一脚踏入雨中,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发烫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畅快。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了。

    算了,不重要。

    他抱着怀里的钱,消失在临城迷离的夜色里,像一个快乐的幽灵。

    店铺里,沈烬拿起一个空的水晶瓶。他走到那架天平前,看着从老鬼身上剥离出来的那团被囚禁在天平另一端的、散发着剧烈情绪波动的光团。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团“反败为胜的快感”导入瓶中,用一个银质的瓶塞封好,贴上标签。

    做完这一切,他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货架上又多出的一件藏品。

    万籁俱寂。

    然而,在他的思维深处,一种无形的、逻辑上的剧痛,正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般,悄然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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