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见远?”
方清昼叫出他的名字,视线瞥过他身后两个高大壮硕的保镖,顿了顿,不掩讶异地问,“严总,你也在B市?”
两人上次见面要追溯到五年前,严见远来找他们工作室谈一款产品的代理权,签完合同后双方一起吃了顿饭,此外再没什么交集。
严见远侧身后退,给她留出下车的空间,温文尔雅地问:“不介意的话,一起喝杯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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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临街的包间。
热水冲泡进玻璃壶,黄昏的光线叠着轻云似上扬的白烟,氤氲得朦朦胧胧,让桌案两端的人有种不真切的渺茫。
“我今天中午刚到B市。”严见远将杯子摆到方清昼面前,低垂着视线说,“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这次恰巧有机会,顺便回来看看。”
方清昼礼尚往来地回了句:“我是前两天到的。”
她对喝茶这种缺乏效率的雅兴没有欣赏能力,礼貌性地端起来抿了一口,用小程序给自己叫了碗鸡汤米线。
随后放下手机,跟严见远四目相对。
这是一场略显怪异的会面。好在方清昼对环境的适应性极强,鲜少因为外部的氛围而感到生涩或困窘,可以老成练达地应对各种复杂的境况。
方清昼说:“我在国内刷到过你们公司的相关报道,都是正面内容。恭喜你。”
严见远出众的外貌与文雅的气质,初见时会给人一种毫无攻击性的错觉,与之相悖的是他锋芒毕露的才干。这种兼具柔与刚的矛盾特性,以及他颇有传奇色彩的跌宕经历,给他创造了近乎无孔不入的话题度。
哪怕彼此生活毫不相干,方清昼也偶尔能听身边人谈及跟他有关的新闻,知道他在Y国的事业开拓得相当成功。
不过陆盛兴一直坚定认为他进行过大范围的营销,以此来掩盖他创业初期使用过的不正当手段——比如抄袭了某款陆盛兴最喜欢的冷门游戏。
严见远听她一板一眼的祝贺,笑说:“你还是这么不会聊天。”
方清昼回忆了遍他们上次见面时的细节:因为一同用餐的人很多,不需要她来活跃气氛,两人全程只进行了几句简短的交流。
严见远无意提及他的一个朋友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听说现在可以用接入脑机进行电刺激的方法来治疗,询问她的意见。
方清昼表示这不是她的主攻方向。她以前跟着导师研究过大脑信息的解读和加密,不过主要是针对瘫痪或重度残疾的患者。至于精神疾病的治疗,根据她的了解,理论上可行,且有团队做出了可观成果,但是要到临床跟推行的阶段,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方清昼关心问了一句:“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么样了?”
严见远即便是笑起来,眉宇间也有种郁郁寡欢的神色。他手指捏着纤薄的杯沿,恍惚一阵才领会到她这没头没尾的“朋友”指的是谁,无所用心地说:“可能好多了。”
方清昼:“可能?”
严见远松散的袖口在动作中滑落下去,露出小臂上一条蜈蚣似蜿蜒的伤疤。他浑然未觉,方清昼的视线已被吸引过去。
方清昼盯着瞧了两三秒,又问:“你平时也要穿西装跟衬衫吗?”
严见远中途已察觉到她堪称冒昧的注视,慢条斯理地卷上一小截袖口,露出伤疤的全貌,说:“习惯了。”
那道疤经年累月,表面已趋于平整,仅留下微微的色差跟厚重的皮肤质感。
严见远把袖子重新放下,流露出既有怀念,又掺杂着凄怆的情感,说:“这道疤是我小时候不听话,在家里闹脾气捣乱,撞翻一个金属摆件被砸伤留下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但我母亲一直为此感到愧疚,觉得没有照顾好我。所以即便到了夏天,我也不敢穿短袖,怕她看到会伤心。”
方清昼迟钝得像块木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问:“你爸爸呢?”
严见远笑道:“他是个粗野豪放的人,不在乎这种小伤,自己做事也没轻没重,我母亲说他是个野人,为此经常跟他吵架。”
严见远说话时,一般不会长久平直地注视对方的眼睛,避免四目交接,给人留出一段松弛舒适的心理空间。描述到这段过往时,偏浅的瞳孔却始终凝在方清昼的脸上。
深微婉曲的眼神,仿佛藏着种幽冷执拗的迫切,在等待聆听者的回答。
方清昼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十指指尖相抵,面色如常地说:“后来你们移民Y国了?”
严见远黯然道:“不,我初中的时候母亲病逝,没多久父亲跟着离开,留下我一个人。我家里没什么亲戚,最后不得不跟着一位长辈去Y国生活。对方手头拮据,与我相处不来。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尝试依靠网络赚钱,运气比较好,很快实现了经济独立,这才步入正轨。”
方清昼舔了舔嘴唇,有些口干舌燥,端起桌上冷却的茶水喝了一口,寡淡地“嗯”了一声。
壶里的水在不停地沸滚,破裂开一个又一个气泡。窗外是汽车的鸣笛,被堵住的人急躁地按动喇叭,发出一声声短促的,让人心脏发紧的噪音。
严见远声线依旧平坦,歉意地道:“你是我见到第一个给出这样反应的人。是我提了个让你感到无趣的话题吗?”
“不是,我只是以为一个人在说谎的时候,是不希望被戳穿的。”
方清昼回视他的目光,顷刻又移开,把杯子放回桌上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响声,敲碎了空气里残留的温馨、和睦跟幻想。
方清昼问:“我不理解,这就是你心目中的美满家庭吗?”
门外跟着传来“笃笃”的叩响,推拉门的滚轮发出刺耳的叫声。
服务生带着迥然不同的火热,端着米线走进来:“给您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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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油赤酱的炒菜相继裹着热气被送上桌,香味随着白烟蒸腾弥漫,可惜王达满脑子被忧虑塞满,只顾握着个啤酒瓶满脸苦大仇深地思索。
周随容碰了下他的瓶子,仰头喝酒,一面搭住他的肩膀耐心开解道:“王哥,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我是为了跟你分析一下利害关系,故意说得夸张了点,免得你越陷越深。再掺和下去,你可能真要帮那姓梁的蹲牢子了。我建议你赶紧找许游翔谈一谈,看能不能私底下和解。”
王达焦头烂额地翻了半天,找到许游翔的账号,给对面发了个表情包,气得直眉楞眼地道:“许游翔把我拉黑了啊!”
周随容忍住笑,跟着咂舌道:“那怎么办?他怎么那么记仇啊?”
王达转头看他,属实是病急乱投医了:“你帮哥跟他说说情?”
周随容忙推拒:“我怎么帮你说情啊?我就听了个一言半语,都不知道你们几个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许游翔那边的请求我也推了,省得给方清昼惹麻烦。你还喝吗?”
王达菜没吃上两口,空酒瓶已经撂了一地,他想借酒壮胆,打开话匣子,一个劲地猛喝,旋即对着周随容故作神秘地问:“你知道梁益正眼睛被人打瞎那事儿吧?”
周随容不明所以地点头:“知道啊。”
王达打了个酒嗝,跟他靠得更近了点:“你怎么看?”
周随容犹豫了下,压低嗓子跟他说:“王哥,不是我心理阴暗,非要无中生有给他泼脏水。我回去重新翻看了梁益正提到这件事的几段视频,怎么分析怎么觉得不对劲。
“你说一般人在描述被伤害的场景时,多少会形容两句对方怎么凶狠怎么残暴吧?时间隔得越久,那种惊惧跟憎恶的情绪占比越大。可他每次说起这件事,会把重点放在对方发了疯一样拿石头砸他,砸破他的眼球,血飙出来,他反应不过来。那个叙述视角给我一种,嘶,他在俯视猎物的感觉,字里行间带着的是愤怒跟不敢置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达用力拍打他的手臂,面色被酒精跟激昂的情绪快速催红,双眼蒙着水雾,使劲点头,一幅引为知己的表情。
“不止你一个!”王达大发牢骚,“你看这次为梁益正开的同学会,一共才来几个男的,里面有两个还是他工作室的助理。班上但凡有能力离开B市发展的,谁稀罕跟他接触。也怪我鬼迷心窍,想蹭他的热度,才沾上这么个倒霉事。晦气到头了。”
王达又开了瓶酒,往嘴里塞了几筷子炒牛肉,清了清嗓子,含混地说:“许游翔怎么得罪梁益正的?他知道内情,听学校里的人给梁益正捧臭脚,没管住嘴,把事情说出来了。”
周随容奇道:“许游翔知道什么内情?我感觉他神经兮兮的。”
王达说:“他跟打人的那个是一个村的啊!两个人差不多大,小时候会玩到一块儿。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反正也姓许,他们村半数以上的都姓许。多多少少沾亲带故,往上数个三四代说不定是一家人。”
“那谁家里就两口人,他跟他爸。他妈早跑了,他爸对他也不好。许游翔说那小子长得好看,跟他爸没一个地方相似。村里人喜欢背后说闲话,他爸天天被戳着脊梁骨说头上戴了绿帽,时间一长,也怀疑他不是自己亲生的,动辄打骂。挺造孽的。”
周随容听得入神,不时应和几声。
王达酒劲上来了,浑身都在发热,双眼迷蒙,说得绘声绘色:“那个谁把梁益正打瞎以后,当天晚上,他们学校的老师领着派出所的民警,一起去他家里找人。那几个人肯定旁敲侧击了点什么,许游翔说,半个村的人都听到了小许的惨叫,他爸为了赔罪,把人摁住,生生往死里打,一点不手软。夜里下雨,那动静也没盖过去。许游翔怕得睡不着,半夜摸出来,躲在他们家墙角偷看,等没声音了,准备回去,就看到白天出现过的民警,从他们家鬼鬼祟祟地跑出来。从此以后,再没人见过姓许的父子俩。两个人就跟被那天的雨水冲走一样,销声匿迹了。”
周随容听得神色凝重,脸上那点故作的嬉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面沉如水地问:“许游翔说他亲眼看到警察出来了?他以前怎么不说?还是说了没人调查?”
王达摇头晃脑,恶意十足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哪问那么细?何况当时许游翔就一毛头小孩儿,就算真说出来,谁当回事?当一回事,谁敢往深里查?人情社会,手段多着呢。”
周随容问:“许游翔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王达嘟囔着道:“我不是为了勾他出来嘛,编了点料说打算起诉梁益正。他没脑子,三两下把真话全掏出来了。”
周随容说:“刚说的啊?过去二十来年了,也许是心结作祟。人的记忆不一定是真实的。”
王达脸红脖子粗地拍桌喊:“你看,连你都不相信!他说出来也是浪费口水。”
王达的手机震了起来,他余光瞥去,看清屏幕上标注着的来电人姓名,气不打一处来,醉意被熊熊的怒火压过,破口大骂道:“梁益正他大爷的还敢给我打电话?”
他说着伸手想要挂断,周随容赶忙阻止,架住他的胳膊道:“许游翔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或许是想教唆你去对付梁益正呢?你这会儿跟梁益正撕破脸干什么?虚与委蛇地应酬着,想办法让他们两个斗啊。”
王达的脑子被风一吹,登时清明不少,顺着周随容的思路一转,陡然惊醒道:“兄弟,你说得有道理。这帮畜生的嘴里没一句实在的,谁都不能信!”
他用力拍打脸颊醒神,发现自己根本捋不清双方似真似假的说辞,只知道自己伸头缩头都逃不了一刀,不由窝火地骂道:“靠!老子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他姓梁的跟姓许的,阴招全往我身上使,凭什么?!”
“他们是利益相关,只有我是好管闲事。”周随容高傲的眉眼中写满了鄙夷,“我就是看不惯一个人坏事做尽,还在那儿招摇撞骗充什么好人。梁益正如果真的徒有其表,我想把他那层人皮给扒了。”
王达脑子晕晕乎乎的,墙头草的本性再次复苏,这次随着风向紧紧贴向周随容,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说话带着不自觉的谄媚:“你说得对,老周。认识那么多人,我真心实意佩服的只有你一个。”
吃上软饭的就是不一样,腰杆子比一般人硬多了。
周随容暗自复盘许游翔、王达两人的陈述,发觉他们来来回回绕不开那个失踪的人。
案件分明已时隔久远,人至今杳无音信,余下少量游谈无根的传言,翻不出什么有用证据,照理说跟梁益正如今的麻烦扯不上多少关系,偏偏两人出奇一致地把重点放在这桩陈年旧事上。
王达是被许游翔所影响,那么许游翔呢?
周随容低声道:“你说有没有可能……”
王达晃悠着酒瓶,抬起头听他说话。
周随容喉头蠕动,挑了挑眉尾:“当年那个小孩儿,其实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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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见远自嘲地笑了下,问:“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方清昼吃着粉丝,停顿下来认真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许多人对我有误解。我不擅长处理的是情感,但我对谎言的辨识能力,比大多数人以为得高。你的表现并不自然。我建议你省略迂回的步骤,开诚布公地谈。”
“梁教授说你是个不会被情绪左右的人,永远能够用理性消化各种信息。”严见远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我不怎么相信。所以我去看你的演讲,听你的报告,了解你的项目,剖析你的生活。我想知道你是理性,还是先天的情感缺失。”
“你这样很变态。”方清昼没有食欲了,把碗捧远了点,“你有消化不了的情绪吗?”
严见远疲惫叹道:“有,很多。”
方清昼刻意地扫向他手臂上的伤疤:“需要构造谎言来进行自我疗愈?”
严见远神色如旧:“我习惯编造故事,我能成功很大一部分也是仰赖于大家喜欢听我的故事。或许你看不上这种从虚假延伸出的幸福跟爱意,但是大多数人需要。”
严见远两手虚握摆在膝盖上,姿态并不紧绷,两人之间也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态势,只是无形中有种难以言说的窒息。如同置身在几公里下的深海,依靠极端的压抑来维系住表面的和平。
方清昼放下筷子,不怎么带感情地问:“比如沈知阳?”
严见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颔首道:“比如周随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