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那句“头功是我的”,让蓝玉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猛地眯成了一条缝。
随即,他笑了。
先是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然后是胸腔里发出的沉闷笑声,最后,整个人爆发出震得房梁嗡嗡作响的狂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燕王殿下!”
“我蓝玉就喜欢跟殿下你这样的人打交道!那些在背后嘀嘀咕咕的娘们,没劲!”
他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但那份与生俱来的狂傲却分毫不减。
“不过,殿下。”
蓝玉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几乎要将那张厚实的牛皮纸戳穿。
“军功,是拿刀一刀一刀砍出来的,不是用嘴皮子说的!”
两人再次站到舆图前,视线都落在那片广袤的漠北。
“我军奔袭,只求一个‘快’字!所有将士一人三马,轻装简行,日夜兼程!必须在脱古思帖木儿反应过来之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蓝玉的声音斩钉截铁。
“然后呢?”朱棣的语调很平,平得像一块冰。
“你打赢了,固然好。打不赢,或者被缠住,又当如何?我这几万诱饵,就要在正面硬抗整个漠北的怒火!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北平的精锐,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为求大捷,些许牺牲在所难免!”蓝玉又搬出这套说辞。
“牺牲?”
朱棣的眸光瞬间冷了下去。
“本王的兵,是大明的兵,不是让你蓝玉换军功的筹码!”
门外,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得心脏狂跳。
范统整个人都麻了。
【我操!两个战争疯子!一个比一个狠!】
书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两个同样强势的男人互不相让,眼看就要拔刀。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姚广孝端着茶盘,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仿佛走进自家的禅房。
他放下茶盘,先给蓝玉递了一杯。
“永昌侯,润润嗓子。”
蓝玉皱了下眉头,但还是接了。
姚广孝又递一杯给朱棣,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不大,却字字清晰。
“王爷,侯爷,贫僧觉得,此计可行。”
蓝玉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姚广孝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笑容凝固。
“不过,贫僧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姚广孝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
“永昌侯十五万大军,千里奔袭,人困马乏。这最后的粮草补给,至关重要。”
“不如,就由我北平大营,在预定地点,为大军提供,如何?”
“唰!”
蓝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咣!”
茶杯被他狠狠砸在桌上,滚烫的茶水四溅。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手背青筋坟起。
“大师!你这是在要我蓝玉的命!”
他的话语里,已经满是压抑不住的杀气。
这哪里是提供补给?
这是要把他十五万大军的后路,死死攥在燕王府手里!
粮草晚到一天,他这支孤军就会被活活饿死在草原上!
姚广孝恍若未闻,只是平静地看着朱棣。
朱棣接过话。
“永昌侯,本王觉得大师的提议很好。没有这个保障,你让我如何放心将北平数万将士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上?”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你若不答应,本王现在就上书父皇,言明此计太过凶险,请求三思!大不了,这次北伐,作罢!”
“你!”
蓝玉气得须发皆张。
他晓得,朱棣说得出,做得到。这千载难逢的封公拜爵的机会,真有可能被这个疯王搅黄!
蓝玉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被建功立业的渴望死死压下。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协议达成。
朱棣伸出手。
蓝玉也伸出手。
两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在空中重重一握。
“啪!”
一声脆响,像是两个时代的碰撞。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当晚,燕王府大摆筵宴。
酒桌上,没了白日的剑拔弩张,只剩军中汉子的豪迈。
蓝玉带来的一名悍将,站起身,指着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巨大酒瓮,冲着饕餮卫那边吼道:“北平的爷们,谁敢跟老子干了这坛!”
满堂起哄。
宝年丰,放下手里的烤羊腿,看了一眼那酒瓮,皱了皱眉。
他摇了摇头。
蓝玉那边顿时爆发出嘲笑声。
“怎么?怕了?”
“还以为饕餮卫多大本事!”
宝年丰没理他们,只是冲着后厨的方向招了招手。
片刻后,两个伙夫抬着一个更大的酒缸走了出来,那酒缸几乎有一个水缸那么大。
“哐当”一声放在地上。
宝年丰走到酒缸前,拍开泥封,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厅。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中,他抱起那巨大的酒缸,仰起头。
“咕咚……咕咚……咕咚……”
那动静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山洪决堤。
一整个酒缸的烈酒,被他灌了下去。
喝完,他把酒缸随手一扔,只是打了个酒嗝,揉了揉微红的脸,又坐回原位,拿起那只没吃完的烤羊腿,继续啃。
整个宴会厅,死一般寂静。
蓝玉和他手下所有将领,脸上的神态,从嚣张,到错愕,再到恐惧。
这他妈的还是人吗?
宴席散后,夜深人静。
朱棣在后院凉亭里,找到了范统。
“胖子。”
朱棣的语调在夜色中很沉。
“王爷,啥事?”范统收起了嬉皮笑脸。
朱棣看着天边那轮残月,许久才开口。
“这一战,北平大营是饵,蓝玉是刀。”
他转过身,眸光如炬。
“但你的饕餮卫,必须是饵中之钩!”
“我需要你们,在最关键的时候,像一把尖刀,撕开一道口子,保住我北平大营的根基!哪怕只剩一千人,一百人,也要给本王活着带回来!”
范统的心,猛地一沉。
他明白了。
朱棣根本就没指望蓝玉会信守承诺,回头救援。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赌上整个北平未来的豪赌。
范统看着朱棣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爷,俺明白了。”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萧瑟肃杀。
范统转身离去,独自走在王府空无一人的长廊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肥胖的手,然后缓缓收拢,直到骨节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