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屹在子时初刻惊醒,重重喘两口气,手脚无力,头脑混沌,伴着疼痛,意识散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他翻了个身,面朝大门,睁开眼睛,看到屋中昏暗,前方贵妃榻上,越兰和衣而卧,身上搭着一层薄衾,大门洞开,暗青色的光,夹杂着霏微白雾,从园中铺进来。
太阳穴一跳一跳,口中干涸,他用力握一握拳头,再松开,如此反复两次,一手撑着罗汉床坐起来,另外一只手搂着椅披,脑子里还是迷糊,不能做出思考。
这是琢云屋里。
他记得自己是坐在椅子上吃饭,怎么吃到罗汉床上来了?
他丢开椅披,垂下两条腿,低头看鞋,两只脚插进鞋子里,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桌边。
桌上没有饭菜,有一壶放凉的淡茶水,他揭开一只茶盏,倒出一大杯,一饮而尽。
他轻轻放下茶盏,人还没有醒透,脑子里空空荡荡,悄无声息走到门边,一步跨过门槛,站在廊下,见琢云蹲在桂花树下摸小灰猫,小灰猫有气无力,躺成一条。
丹桂树叶绿的发沉,琢云的脸白的发青,皮肤紧绷,神色冷厉,般般入画,在这种淡漠的外表下,其实灵魂热烈,几乎是个小姑娘。
“醒了?”琢云扭头看他,从丹桂下走出来,迈步上石阶,在最后一级石阶上坐下,蜷缩着两条腿,打了个哈欠。
“别动,有东西。”他弯腰,从琢云脑袋上摘下几点凋谢的黄褐色桂花。
“猫怎么了?”
“打狗,”琢云掸掸头发,“二叔那边养了狗。”
燕屹走过去想看一眼战败者,小灰猫曲着腿,鬼鬼祟祟上了树。
他抬腿踢向丹桂,踢下来一层桂花,小灰猫炸毛尖叫,骂骂咧咧。
他笑了一声,走回来,往下坐了一级石阶,一坐下,一股凉意从尾巴骨蹿上脊梁,冷的他打了个寒颤:“你不喜欢狗?”
“喜欢。”
“要不要养一只?养在前面。”
“不养。”
“喜欢为什么不养?”
“我偷偷养过一只白面、黄毛小狗,被人摔死了,”琢云停顿了一下,“当着我的面,因为练功的人,要和修道一样,无情无绪,无心无意。”
燕屹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石阶上起来的寒意在身体里乱钻,一直蹿到心口。
琢云的回忆,让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肮脏污秽的狭窄小道上,地面是荆棘、腐烂尸体、刀尖,小道两侧是悬崖峭壁,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往前走,是惊涛骇浪,往后看,则是黑洞洞的,不见天日。
百戏班,也许只是托词。
琢云站起来,拍拍屁股,狡黠一笑:“我偷来巴豆,放在那个人茶里,他拉的半死。”
她打个哈欠:“我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去都堂。”
燕屹两手撑在石阶上,人往后仰,扭着脖子抬头看她,这样看,她脸上线条更加凌厉。
他忽然起身,一步迈上石阶,站到她跟前,手指在袖子里动了一下,没有伸出来。
他闻到她身上洁净的香气,她皮囊已经如此令人着迷,皮囊内的灵魂更让人痴迷,充满力量、眦睚必报,她来时的道路也很精彩,惊心动魄。
“明天我去铺子里,中午接你吃饭。”
“可以。”
九月十六日,琢云以一手丑字,通过吏部经义策论考试。
九月十七,琢云穿青色圆领窄袖衫,前往严禁司。
严禁司远离内城,她赁马前行,走炭场巷,炭场巷拥堵,她改走白虎桥。
人烟稀少,偶有骡马拉车经过,扬起巨大灰尘,“嘚嘚”声和“咕噜”声空洞回荡,太阳白晃晃一轮,很快被云层遮蔽,天幕铁青低垂,寒风如刀,能穿透细密布料、刺绣,割在人身上,黄色枯草直立,在风中抖动。
在她走出炭场巷时,一抬头就已经能望见严禁司。
严禁司屋脊一条条笔直横在灰色天光中,高低错落,脊兽傲然风中,黑灰色瓦片沉沉压在瓦底飞橼上,檐角飞翘。
院墙高大,不能窥探全貌,漆黑大门紧闭,阶下一雌一雄两只石狮,瘦长有力,威严正气。
走近了,一群野狗正在当街对峙,左右两拨,低伏身体,低声咆哮,越发显得这一带冷清。
野狗见琢云靠近,警惕地盯住她,慢慢后退。
琢云仰头,看门上匾额,黑底金字,笔力强劲,写着“严禁司”。
三个大字,斜向观者,与漆黑的大门、檐柱,组成一块巨大的黑影,倒向来人。
琢云没有上前扣门,而是转去仪门东便门,还未靠近,就见门边有长行披甲执锐,一左一右守卫,神色凛然,枪头寒光闪烁,令人望而生畏。
琢云正待上前说明来意,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她扭头看去,就见三匹黄花马飞驰而来,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口鼻之中喷出团团热气,那群野狗惊的四散奔逃,躲在远处瞭望。
马上之人皆戴三山冠,穿红色圆领窄袖衫,腰间束抱肚,配环首刀,札甲束着裤腿,两足蹬乌皮靴,在马上稳如泰山,直冲到琢云面前,才拉紧辔头,勒马悬停。
打头的一匹黄花马人立,昂首嘶声,落地时扬尘、马毛气味、热气全喷在琢云脸上,离琢云有半臂距离。
琢云纹丝未动,黄花马掀起上唇,露出牙齿,嗅琢云身上的陌生气味,鼻子简直要怼到她脸上。
她这才后退三步,望着马上人叉手:“我是前来报道的文司曹司燕琢云,请问马上是哪位大人?”
她堪称恭敬。
马上人年轻,不过三十来岁,高大壮实,虬髯浓密,居高临下,态度傲然,随着黄花马的响鼻喷出来一声冷哼:“不过如此。”
身后两名武将随之发出嗤笑。
琢云泰然自若,两手拢在袖子里:“我也久仰严禁司大名,今日一见,不过如此,你是哪位大人?”
打头的人翻身下马,门前守卫上前接过马鞭,牵了马,另外两人也跟着从马上跳下来,脸上没了笑意。
打头的人走到琢云跟前,上下打量她:“看不出来,嘴皮子倒是很利索,不像是武将,倒像是御史台那群靠耍嘴皮子吃饭的,我说一句,你能顶十句。”
琢云在阴阴天光里一笑,很不客气的顶回去:“那你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