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如锤,敲在听者心上:“四年前大旱初起,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曾有急报提及,鼠类因无食,竟啃食曝野之尸,而饥民为求生,亦有捕食鼠辈充饥者……此等惨状,触目惊心。如今久旱逢此暴雨,积水横流,正是那些深埋于尘土之下的污秽之物重见天日之时,亦是蚊蝇滋生、瘟神借水而行之机。”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承景帝:“臣斗胆请问,旱情最严峻之时,各地,尤其是灾情最重的临漳州、汝阳府、承安州等府,究竟有多少流民倒毙途中未能妥善安葬?有多少牲畜死于沟渠未及掩埋?这些,都是疫病之源。雨水一冲,污水横流,若接触人畜饮用之水……后果不堪设想。”
不待承景帝回答,他已然给出了更具前瞻性的安排,语气果断:“故,臣以为,此次应对雨情,必须‘洪疫并防’。除观测雨情、提防山洪江河之险外,需立刻加派人员,密切监测各地,尤其是昔日重灾区的疫病苗头。”
承景帝点头:“淮清,这事交由你安排,务必做到洪疫并防。”
沈砚点头,看向五官灵台郎,指令明确而迅速:“灵台郎听令,自即刻起,观测天象之余,须兼察‘人间气象’,各地观测人员需留意城内外、流民聚集之处、乃至乡野村落,是否出现异常情况,如短时间内多人出现发热、咳血、暴痢不止等病状。一旦发现,无论疑似与否,须即刻盘查,附于《晴雨录》之侧,以密报同传京师,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或隐瞒!”
皇帝郑重点头:“就依此议,速去安排!”
“微臣告退!” 五官灵台郎躬身领命,步履匆匆地退出御书房。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承景帝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随即他问道:“淮清,谢锋……该回来了吧?”
“谢锋已带火哨、风哨两哨精锐,按图索骥,逐点击破何慎在外培植的爪牙,如今证据链已足,这两日便会收网复命。”
“证据……足到何种程度?” 承景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千钧之重。
沈砚抬眼,眸中寒光一闪,言辞简洁却斩钉截铁:“足到.......可一次性按死何慎,连根拔起,使其门下余党皆无力反扑,永绝后患。”
“淮清,你可知舅舅为何总让你‘再等等’?”
沈砚垂眸:“淮清知道,何慎背后,是半个朝堂的世家。”
承景帝苦笑:“舅舅看得到他贪,看得到他吞税、吞田、吞人命,可舅舅动不得,一动,就是世家的反噬,就是半壁江山的震荡,咱们大宁朝连年天灾不断,如何再经得起一点点风波。”
他顿了顿,像把积年的苦水一并吐出:“舅舅身上,趴着一只蛀虫。它啃舅舅的税,啃舅舅的田,啃舅舅的子民,可舅舅不能拍死它——一拍,虫浆四溅,会溅脏龙袍,会溅乱朝堂,会溅得天下不宁。”
他抬眼,看向沈砚:“若不是你和谢锋这两把刀,舅舅这辈子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一个窝囊的皇帝,任由何慎一党肆意膨胀——直到把整个大宁朝啃成空壳,啃成废墟。”
“所以,这些年,舅舅只能让你和你的玄策卫去挖——一点点挖,一块块削,直到证据足到能一次性按死它,连虫浆都不溅出来。”
“这一次,证据必须足到——让世家都无话可说,让天下都拍手称快,让虫浆自己干成粉末,风一吹,就散得干干净净。”
他走到沈砚面前,轻轻一拍沈砚的肩:“舅舅不是不想动,是动不得。这一次,舅舅把大宁朝的未来都押在你们身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沈砚垂眸应是,身为镇北侯世子,他见过边关将士为守疆土马革裹尸,身为玄策卫指挥同知,他更清楚这看似稳固的江山之下,隐藏着多少蛀虫在啃噬国之根基。
何慎之流,贪墨的何止是银钱,更是民心,是国本!
他们让赈灾粮款层层盘剥,让边关军械以次充好,让冤狱在银钱交易下扭曲……此等行径,与直接持刀屠戮无辜何异?
他沈砚,不愿,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在贪腐、天灾与人祸的交织下变得千疮百孔。
既食君禄,更承国恩。
或许在许多人眼中,他是冷酷无情的“活阎王”,是权势滔天的权臣。
但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秤的一端是江山社稷之重,是黎民百姓之安。
为此,他不惜以身涉险,不惧与整个官场的潜规则为敌。
他要做的,是为这大宁朝,也为这天下苍生,搏一个海晏河清、吏治清明的未来。
这,便是他沈砚的为臣之道,亦是他的赤子之心。
而就在昨夜,雨幕如墨,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在外秘密奔波、清剿了足足两个月的谢锋,已如幽灵般悄然潜回京城外围。
一座隐匿在竹林深处的奢华豪宅内,此刻却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谢锋如同真正的暗夜猎手,伏在湿滑的屋脊之上,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颊和发丝不断滑落,他却纹丝不动,目光如炬,紧紧锁定着下方书房内的动静。
他正在执行此次清君侧任务的最后收网行动。
没错,这一次的清君侧行动,是伸向何慎的一把砍头刀,任务计划是他和沈砚一同商定的,由风哨和火哨精锐辅助行动,他就是最高总指挥和首席执行者。
书房内,何慎的核心爪牙之一——户部侍郎刘俨,正神色仓惶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塞进书柜后的暗格。
那暗格之内,已然堆了十几个同样规格的箱子。
这是刘俨最后的“供奉”,他深知自己已被玄策卫盯上许久,终日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惶惶不可终日。
形势日益严峻,这十几箱金条是他倾尽所有,打算献给何慎,换取一个“提前跑路”的资格,同时也用这巨资证明自己的“忠诚”,祈求恩师何慎能看在银子的份上,指给他一条生路。
不是刘俨胆小不敢私下跑路,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何慎麾下的暗卫---玄烛司,是何等的厉害。
玄烛司烧账本,灭人证,对于叛逃的下属,更是杀人于无形。
即便他曾是何慎最心腹的学生,他亦是不敢挑战何慎门下的玄烛司。
看到刘俨的举动,谢锋嘴角冷酷地一勾,那是一种猎豹终于锁定猎物、即将发起致命一击的神情。
他轻轻把那一片屋瓦复原回去,对早已隐伏在下方阴影处的火哨成员打出几个简洁的手势:
意思明确:“火哨,我已锁定目标,三息后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