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厂长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死寂了片刻，随后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他那一系的几个科室主任、车间书记，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仿佛这“无私奉献”的桂冠已经戴在了他们自己头上。
“杨厂长高瞻远瞩！这才是我们国营大厂的格局！”
“没错！个人利益算什么？在集体和国家面前，不值一提！”
“这项技术要是能在全国推广，那我们红星轧钢厂可就名留青史了！”
一声声吹捧，一句句赞歌，将杨厂长捧到了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坐在角落的总工程师高建国，此刻也找到了台阶下。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杨厂长说得对。技术，是属于人民的。我们老一辈搞技术，讲究的就是一颗公心，从没想过什么个人回报。”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一大批思想守旧的老干部的附和。
“就是！想当年我们为了造一颗螺丝钉，三天三夜不合眼，谁要过一分钱奖励？”
“现在的年轻人，是该好好学习一下我们这种奉献精神了！”
李爱民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拧出水来。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些人三言两语，就要把李卫国用命换来的成果，变成他们歌功颂德的资本！
这哪里是无私，这分明是无耻！
就在李爱民准备拍案而起时，一个粗犷的暴喝声，像炸雷一样在会议室里响起！
“放你娘的屁！”
王铁锤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杨厂长的鼻子就开骂：“厂长！我王铁锤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大道理！我就问一句，你这话是啥意思？”
“这技术，是卫国带着我们没日没夜，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搞出来的！刘建国那个狗日的往冷却液里倒强酸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们在小楼里熬了三天三夜，连着失败四次，差点把命搭进去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
“现在成功了，你们跑出来说要无偿上交？凭啥！我们流的汗，我们冒的险，就他娘的不是钱了？”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工人，此刻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钢铁工人的火气和最朴素的道理，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杨厂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没想到，一个八级工，竟然敢在党委扩大会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着他骂！
“王铁锤！你放肆！这是什么态度！”一个副书记立刻跳出来呵斥。
王铁锤脖子一梗，骂得更凶了：“我放肆？你们他娘的摘桃子的时候，就不放肆了？我告诉你们，这技术是卫国的！谁也别想动！”
赵东升也鼓起全部勇气，推了推眼镜，站了起来。他虽然声音发颤，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厂长，各位领导，我赞同铁锤师傅的话。如果创新得不到应有的激励，那以后谁还愿意搞发明？谁还愿意冒着风险去攻克技术难关？这不是在鼓励进步，这是在扼杀进步！”
“你……你们……”杨厂长气得手指发抖。
整个会议室，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支持杨厂长的和被王铁锤激起怒火的工人们吵作一团，场面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声响传来。
“当。”
李卫国将自己的搪瓷茶杯，轻轻地放在了会议桌上。
声音不大，却像有种魔力，瞬间让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这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李卫国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他先是对着怒火中烧的王铁锤和赵东升，轻轻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他转向脸色铁青的杨厂长，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赞同的微笑。
“杨厂长和各位老领导说的，很有道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王铁锤和李爱民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李卫国嘴里说出来的。
而杨厂长和他那一派的人，则面露得意之色。他们以为，李卫国这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终究还是被这“集体荣誉”、“国家大义”的帽子给压服了。
“技术是国家的，这一点，我坚决拥护！”李卫国再次肯定道，语气诚恳，不带一丝虚假。
杨厂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正准备开口说几句“孺子可教”的场面话。
然而，李卫国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但是！”
李卫国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心！
“但是，我们更应该考虑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如何才能让全国千千万万的技术人员，都像我们攻坚队一样，有动力、有激情、有胆量去搞发明创造呢？难道，就只靠一句空泛的‘奉献’口号吗？”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过高建国等一众老干部。
“靠觉悟，能让技术人员吃饱饭吗？靠口号，能让他们养家糊口吗？靠奉献，能让一个国家在科技的赛道上跑得更快吗？”
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狠狠敲在所有人的心头！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那些刚才还叫嚣着“奉献”的老干部们，此刻一个个都低下了头，面色涨红，不敢与李卫国的目光对视。
李卫国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觉悟和奉献是高尚的，但不能当饭吃！一个健康的、可持续发展的工业体系，靠的绝不是压榨技术人员的热情，而是要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激励机制！”
“激励！”
这个词，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显得有些陌生，甚至带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李卫国不理会众人惊愕的表情，他转身从自己随身带来的那个旧帆布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纸封面精心装订好的文件。
“啪！”
他将文件轻轻放在了会议桌的正中央。
那份报告的标题，是用粗大的黑体字手写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进了在场所有人的瞳孔里！
**《关于在京州市试点建立技术发明奖励制度与推广技术有偿授权模式的若干建议》**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个标题，大脑一片空白。
杨厂长和他那一派的人，彻底傻眼了。
他们本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摘桃”行动，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挥舞一下集体主义的大旗，就能将这份天大的功劳收入囊中。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卫国根本没有跟他们纠缠“所有权”这个死结。
他反手就掀了桌子，将自己的个人诉求，巧妙地包装成了一个关乎全市、乃至全国科技发展的宏大政策提案！
他不是在为自己要钱，他是在为全国所有的技术人员，要一个光明的未来！
这一下，直接把格局拉到了一个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哪里是一个十八岁学徒工的眼界？这分明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战略家的手笔！
李爱民看着桌上那份报告，再看看身旁这个平静如水的年轻人，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终于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李卫国。
这个年轻人，不仅拥有通天的技术，更拥有一颗玲珑剔透、远超常人的七窍之心！
跟他玩手段？
简直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杨厂长，你这次，是真的踢到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