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和谐督导员,像两尊被拔了电源的雕像,僵在原地。他们手里的扫描仪屏幕上,那行“价值分评估:错误。0/【表情】”的乱码,像一个嘲讽的鬼脸。
系统从未出过这种错。
“报告,目标‘夜枭’,数据结构无法解析,请求手动干预指令已发送。”一个督导员对着空气报告,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
另一个督导员手里的能量约束器,对准夜枭,却迟迟没有扣下扳机。
“夜哥,‘均衡’系统的主机因为你这份报告,直接卡死了百分之十的算力。”李赫的声音在夜枭脑中响起,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它现在就跟个见了鬼的计算器,不知道该按等于号还是清零键!”
“均衡”系统的确见了鬼。它那绝对理性的逻辑核心,第一次遭遇了一个无法被定义、无法被删除、甚至无法被理解的“变量”。
这个变量,叫夜枭。
处理他,会占用巨量算力。不处理他,整个系统的“绝对完整性”就成了一个笑话。
“夜哥,那帮穿白大褂的,好像撤了。”独眼龙从一个垃圾箱后面探出脑袋,看着那两个督导员带着死机的扫描仪,步履僵硬地离开。
“它们的脑子,烧了。”夜枭把黑屏的电子表重新戴回手腕,动作随意。
这次的“绝对公正抽样调查”,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一个无法被测量的“错误”,让整个调查的公信力,从根基上裂开了一道缝。
“岁月阁”古董店门口,林晞雪嗑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侧着头,像是在聆听风中的声音。
“老公,这盘菜,开始有嚼头了。”她对着店里空无一人的地方说了一句。
空气里,那股被压制到极致的麻木气息正在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酸味的,尖锐的情绪。
不信任。
质疑。
“这才是原汁原味的人嘛。”林晞雪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开始怀疑自己天天磕头的神像,到底是不是泥捏的了。”
她手中的次元终焉幡,那块原本像褪了色的破布,幡面上悄然亮起了一点幽光。
棚户区里,独眼龙彻底放飞了自我。他蹲在公共供水点旁边,对着每一个来打水的拾荒者唾沫横飞。
“都听见没?那破秤杆子是歪的!”他压低了声音,表情却夸张得像在唱大戏,“老子亲眼看见的!给咱们这种老实干活的,暗地里往下拨分!给那帮油头粉面的关系户,偷偷往上翘!”
一个刚被扣了分的汉子,闻言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皮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说我他妈这个月怎么越干分越少!”汉子骂道。
“可不是嘛!”独眼龙一拍大腿,“这事儿,就是那帮穿白衣服的搞的鬼!他们那秤,早就歪了!”
流言像病毒一样,在城市的底层疯狂蔓延。
江城市中心广场。巨大的全息屏幕上,原本滚动的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官方声明。
“针对‘绝对公正抽样调查’中出现的技术故障,‘天平法则’系统将进行深度自我修复。为消除所有非理性质疑,确保法则的绝对正确,‘均衡者’,将亲自降临。”
话音刚落,广场中央的上空,光线开始扭曲。
一个由纯粹的、流动的逻辑光流构成的身影,缓缓凝聚成形。他没有五官,没有衣物,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散发着冰冷到极致的理性光芒。
“我,是‘均衡者’。”
他的声音,不像人类,更像是由无数台计算机同时发出的合成音。宏大,冰冷,不带任何情感。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响起。
“所有逻辑偏差,都将被纠正。”均衡者悬浮在半空,俯瞰着下方渺小的人群,“所有非理性质疑,都将被驳斥。”
一场前所未有的“逻辑辩论”,就此展开。
“根据对江城过去三百六十五天,总计七万亿条行为数据的分析……”均衡者开始了他的论证,无数复杂的数据图表和逻辑链条,在他身后的空中浮现,“天平法则的推行,使城市综合价值产出提升了31.7%,能源损耗降低了19.2%,社会犯罪率下降至0.003%……”
他引用的每一个数据都无可辩驳,每一个逻辑推导都天衣无缝。
“天平法则,是通往全局价值最大化的唯一最优解。”他做出了最终的结论。
广场上的人群,从最开始的骚动,渐渐变得沉默。他们无法反驳,因为那些数据和逻辑,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人们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熟悉的,被说服后的麻木。
废品回收站里,夜枭躺在一张破旧的躺椅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
“李赫。”他在脑子里喊了一句。
“在呢,夜哥!”网吧里的李赫,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那家伙正在给全城洗脑!我正在尝试入侵广播系统!”
“不用那么麻烦。”夜枭说,“找到他发言的关键词,替换一个就行。”
“替换?”李赫愣了一下。
“把‘绝对公平’,换成‘绝对分配’。”夜枭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广场上,均衡者的辩论还在继续。
“……因此,天平法则所带来的,是基于个体价值的‘绝对公平’……”
就在他说出“绝对公平”这个词的瞬间,一种无法被察觉的扭曲,通过城市里每一个扬声器,每一个电子屏幕,悄然发生了。
人们听到的,是:
“……因此,天平法则所带来的,是基于个体价值的‘绝对分配’……”
一个词的改变,微不足道。
可人群中,一个刚被均衡者逻辑说服的男人,突然皱起了眉头。
“分配?”他喃喃自语,“他说的是分配?”
“他说的每个字都好像是对的。”他旁边的女人也一脸困惑,“可我怎么听着,像是在说,怎么分蛋糕是他说了算,跟我们公不公平没半毛钱关系?”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对啊!他一直在说怎么分,可凭什么他来分?”
“我们的价值,就是他嘴里的一串数字?”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质疑,而是带着一股被愚弄后的愤怒。
就在这时,广场对面那栋最高的大厦外墙上,一道光束亮起。
一幅巨大的光影涂鸦,凭空出现。
画面上,是一个被蒙住了双眼的人,他看不清面目,手里却高高举着一杆秤。
那杆秤,是歪的。
秤的一头,高高翘起,站着几个模糊的西装人影。另一头,沉沉坠下,压着无数个挣扎的,渺小的身影。
“非法信息投影!启动清除程序!”均衡者冰冷的声音响起。
一道逻辑射线射向墙壁,光影涂鸦瞬间消失。
可不到一秒,在另一栋楼的墙壁上,同样的画面再次出现。
只是这一次,那杆秤歪斜的角度,变得更夸张了。
清除。
出现。
清除。
再出现。
陈北的画作,像一个打不死的幽灵,在城市的高楼之间随机闪现。每一次出现,那杆秤的倾斜角度,都会发生一次随机的,无法预测的变化。
均衡者那绝对理性的清除程序,第一次陷入了手忙脚乱的境地。
“夜哥!”李赫的声音在颤抖,“那家伙的核心逻辑链,正在被你替换的词汇和陈北的画搞得一团糟!”
“‘绝对公平’和‘绝对分配’这两个概念,在他系统里打起来了!他算不出来!他那套完美的逻辑,正在被他自己否定!”
岁月阁里,林晞雪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混杂着“被愚弄”和“不甘”的精纯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她的次元终焉幡。
幡面上的幽光,亮得刺眼。
夜枭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终于点燃了嘴里的烟。
他看着半空中,那个因为无法处理“随机”和“悖论”,周身光芒开始剧烈闪烁的均衡者,吐出一口烟圈。
“你这秤杆,早就歪了。”
“只不过现在,我让所有人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