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市郊。
雨后的风,带着泥土腥气,往鼻孔里钻。
那辆黑色大切诺基,并没有变成一堆废铁。
它好端端地停在废弃厂房的一处死角里,上面盖着一层伪装网。
所谓的大火,所谓的爆炸,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数字幻觉。
苏建国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咔吧”两声脆响。
没死。
连块皮都没破。
面前那个脏兮兮的垃圾桶,成了这场戏最后的终结地。
陈冲站在垃圾桶旁。
他手里攥着几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芯片,还有几个微型摄像头。
那是他刚才从车顶布条里、仪表盘缝隙里抠出来的。
“咔嚓。”
陈冲面无表情,手指用力。
脆弱的电子元件瞬间崩裂,化作一堆无用的废渣。
他松开手。
粉末落下,掉进垃圾桶里。
这还不够。
陈冲抬起脚,脚底板重重地碾了上去。
“嘎吱。”
仿佛他踩碎的不是几个零件,而是某些人那张阴险的脸。
直到确信这些东西再也无法拼凑,无法发出任何信号,陈冲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快步走到苏建国身边,拉开后座的车门。
动作恭敬,且利落。
“首长,请。”
苏建国弯腰,坐进了车里。
座椅还是那个座椅,真皮的触感冰凉。
但心境,已是两重天。
陈冲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室,熟练地发动汽车。
发动机的轰鸣声低沉有力,完全没有之前的异响。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泥花,稳稳地驶离了这个死亡之地。
……
陈冲抬手,扶正了耳朵上的无线耳麦。
那是专用的加密频道。
“喂,我是陈冲。”
“……是,一切顺利。”
“明白。”
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陈冲摘下耳麦,随手扔在副驾驶座上。
刚才还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那是长期压抑之后的畅快。
“首长。”
陈冲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的老人,“效果非常好!”
苏建国靠在椅背上,手里重新点了一根烟。
没抽,只是夹着。
“那边信了?”
“信了。”
陈冲握着方向盘,语气轻快,“刚才张司令那边传来的消息,监视医院的眼线撤走了大半,只留了一两个人蹲在病房门口。”
“呵。”
苏建国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烟雾缭绕中,老人的眼神有些许复杂。
“现在的科技,真是了不得。”
他想起昨天夜里,在那家破旧旅馆里看到的演示画面。
那个平板电脑屏幕上,“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场景。
光影。
烟尘。
甚至连爆炸瞬间,自己被气浪掀飞时,脸上那惊愕的微表情,都做得丝丝入扣。
如果不是自己好好地坐在这儿,恐怕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确实不得不服老啊。”
苏建国感叹道,“昨天我看这视频的时候,根本分不出来真假。我要是那帮阴沟里的老鼠,看到这一幕,怕是也要开香槟庆祝了。”
陈冲一听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爽朗,震得车厢嗡嗡响。
“首长,这可多亏了那两位特战队长的神通广大!”
陈冲一边打着方向盘避开一个水坑,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道,“秦队和金队,那真是神人!他们把视频制作和入侵网络全包了,据说用的还是什么……大片级别的实时渲染技术?”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至于入侵网络,切入监控信号的时机,那是他们的老本行,更是没问题。估计就在您推门的一瞬间,画面便被替换掉了,就算是技术鉴定科的人来了,一时半会也看不出破绽。”
苏建国弹了弹烟灰。
“那两个家伙,确实确实不错。”
老人的评价很简短,但分量很重。
随即,苏建国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透过后视镜,看向向陈冲。
“他们固然值得称赞。”
“但你,更是难得。”
车厢里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秒。
陈冲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这回他倒没有慌乱,只是神色有点不自然。
“首长,您言重了!”
……
车窗外,荒凉的郊区景色飞速倒退。
陈冲沉默了片刻。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些许苦涩的坦然。
“这都怪他自己,打心眼里小瞧了我。”
“我是陈家的种,但不是明媒正娶的那种。”
私生子。
这三个字,陈冲没说出口,但意思到了。
“当年,我妈带着我,被他们像赶狗一样赶出家门。”
“大冬天的,雪没过膝盖。”
“我们娘俩流落街头,住过桥洞,捡过垃圾。我妈为了供我上学,把眼睛都熬瞎了,最后还是没熬过去,死在了那个漏雨的出租屋里。”
陈冲说得很平静。
没有咬牙切齿,但每一个字里,都透着一股寒意。
“那个老东西调查过我,知道这一段。”
“他以为我恨。”
“他以为我恨陈家,恨这个世道,恨所有高高在上的人。”
陈冲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所以,当他派人找到我的时候,打的旗号是帮我复仇。”
“他说,只要我帮他办事,他就能帮我报复陈家,让我当陈家的新主人。”
“他觉得,一个从烂泥里爬出来的私生子,为了报复肯定什么都干得出来……哪怕是当汉奸,当走狗。”
苏建国静静地听着。
老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悯。
“但是……”
陈冲话锋一转。
“谁知道,张司令和钱老,早就察觉了他的异常举动。”
“就在他的人接触我之后没多久,钱老就找我谈了一次话。”
陈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其实也没谈什么大道理,张司令和钱老就问了我一句:你妈走的时候,给你留话了吗?”
“留了。”
陈冲的眼神变得有些温柔,“我妈说,做人要直,别弯了脊梁。”
“所以,我就答应了钱老,当这颗钉子。”
“那个老东西以为我是条养不熟的狼,其实,我也就是个看家护院的狗,只不过,我看的是国家的门。”
这一番话,带着点土气。
不过,苏建国听进去了。
他看着那个宽厚的背影,眼神柔和了几分。
“那你真的不恨你的……生理上的父亲?”
苏建国问得很直接,“那个把你和你母亲赶出来的陈家?”
“不想来一场彻头彻尾的报复?”
“如果是那样,你也算是有个交代。”
陈冲愣了一下。
他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然后,他摇了摇头。
摆头的幅度很坚决。
“首长,咱可是大夏军人。”
陈冲挺直了腰杆,“军装穿在身上,公是公,私是私。”
“若是为了那点私仇,就把国家卖了,那我到了地下,我也没脸见我那瞎了眼的老娘。”
说到这,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再说了,看他们老陈家现在那个鸟样。”
“分家之后,跑的跑,坐牢的坐牢。”
“那老头孤身一人,守着个空荡荡的大宅子,这已经是最好的报应了。”
“我要是再去踩一脚,那是脏了我的鞋。”
通透。
苏建国心里冒出这两个字。
这小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才是大夏的兵。
“好。”
苏建国把手里的烟掐灭,扔进车载烟灰缸里。
“难能可贵。”
“这糟心的事情咱们不说了。”
老人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像是真的卸下了什么包袱。
他身体前倾,拍了拍陈冲的肩膀。
力度适中,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肯定。
“不过,你小子既然不方便动手,那老头子我没这个顾忌。”
苏建国眯了眯眼,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老流氓般的护短劲儿。
“如果后边能碰上那个老东西。”
“我帮你去扇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算公事,算我苏建国私人替你讨的债。”
正在开车的陈冲,手一抖。
差点没握住方向盘。
但他很快稳住了。
眼眶有点热。
但他没让那股热流涌出来,而是大声应道:
“好嘞,首长!”
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子欢喜。
“那就真是太感谢了!”
“我也早就想看那老东西脸上开花了!”
陈冲猛踩了一脚油门。
越野车的引擎阵阵咆哮,冲破雨幕,速度瞬间提了上来。
“首长,您坐稳了!”
陈冲看了一眼导航,“跟那两位队长约的地点,就是前面的一家旅馆。”
“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先到,他们大概天黑之前能够赶到。”
苏建国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