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一过,不注意就入了冬。
西北的冬天是粗旷冷冽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呼啸的寒风让人不喜欢出门,都喜欢猫在家里躲冬,围炉烤火,或是一家子做粉条、腌菜。
宋沛年刚带着小铁锤回土地庙,就发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一样,往日嘻嘻哈哈的林洪彬满眼通红坐在板凳上发呆,盛诚在一旁小声安慰着。
小铁锤踩着地上的薄雪,小心翼翼走了过去,拉住林洪彬的手,担忧地皱起小眉头,“林叔叔?”
林洪彬垂眼看着抓住自己的小手,眼泪没忍住就掉了下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嗡声嗡气回了一句,“我没事。”
宋沛年朝盛诚看去,盛诚对他使了个眼神,两人朝着另一边走去。
盛诚简单说了一下来龙去脉。
今天下午林洪彬收到一封信,信上说林洪彬父亲晚上起夜时不小心摔伤了,身上好几处都摔骨折了,摔的最重还是脑子,现在人都还没有醒。
林洪彬家中一儿一女,当初他妹妹接了他们母亲的工作,他则下了乡。
林家是疼孩子的人家,林洪彬即使下乡,也时常收到父母妹妹的投喂,所以一直在三跛子大队混日子也过得很好。
哪想到,现在林洪彬的父亲出事了。
宋沛年闻言心中百感交集,安慰了林洪彬几句,给他提建议道,“你要不请假回家看看你爹?”
林洪彬抬起了猩红的眼眸,朝宋沛年看过去,声音嘶哑,“可以吗?”
宋沛年点了点头,“应该可以的,现在天冷了,地也被冻住了,地里没有活,社员和知青们都在休息,你事出有因,请假回去探望你父亲,大队长不会不批假的。”
盛诚也在一旁附和,“是的,大队长这人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的。”
受到巨大冲击的林洪彬突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哽咽着站了起来,“对,我得请假回去看看。”
说着就拿起信往外冲。
宋沛年回到房间后,将挂在窗前的风干鸡风干兔各取下了两只,又取了几块风干的狍子肉。
小铁锤凑了过来,有些不解,“小叔,取下来干嘛?”
宋沛年又从柜子里拿出废弃的报纸,打算将其一一包好,随口答道,“让你林叔叔带回去。”
见小铁锤歪着个脑袋若有所思,宋沛年又道,“孩子出远门,父母总归会担心,若是带礼物回家,父母的担心会少一点点。”
虽然宋沛年不知道林洪彬父母每个月给他寄多少钱,但是见他零嘴什么的没有停过,想来也是个月光族,应该也没钱换什么特产带回家。
更不要说,林洪彬还常常投喂小铁锤。
小铁锤闻言在另一旁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了一个布袋子,布袋子里装着他和蛇蛋他们在山上采的蘑菇。
新鲜的蘑菇在冯翠莲的帮助下晒成了干蘑菇,蘑菇品种杂,看着小小的,但是炖在汤里格外鲜美。
小铁锤征求宋沛年的意见,“小叔,我能不能把这些蘑菇送给林叔叔,让他带回家。”
宋沛年包肉的动作不停,扭头看见眼巴巴的小铁锤,顿感心暖,“当然可以啦。”
小铁锤乐得冲宋沛年龇了龇小米牙,蹲下小身子,专心致志挑选他眼中不能送出去的‘坏’蘑菇。
没一会儿,林洪彬又风风火火回来了。
宋沛年站在他房间门口,见他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我现在就去县里的车站,买到最近的票我就走。”
宋沛年闻言又折返回了自己房间,将刚刚准备好的包裹递给了林洪彬,“里面装了点我们带回来的猎物,还有小铁锤送你的干蘑菇,你带回家给你爸妈吃。”
林洪彬感受到怀里包裹的重量,就知道宋沛年装了不少,连忙拒绝,“不行,每次都是你弄的陷阱,我根本就没有帮什么忙,再说我平时已经吃很多了...”
宋沛年没有接林洪彬的话,而是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里面装了几张全国粮票,你去镇上买点儿干粮,火车上可能也要用粮票买饭。记得,钱票多放几个地方装,年尾小偷多。”
不顾林洪彬的拒绝,宋沛年直接将信封塞给了林洪彬,“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平时帮我照顾小铁锤,经常请他吃吃喝喝,我都记在心里,咱们互相帮助。”
小铁锤也在一旁软软开口,“林叔叔,你就收下吧。”
林洪彬自诩大男人流血不流泪,但是此刻他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怀里抱着大包裹,手里捏着信封,一直胡乱点头。
宋沛年又安慰了几句,不打扰他收拾行李,就带着小铁锤先行离开了。
叔侄二人离开后,林洪彬将信封打开,里面装的不仅仅有粮票,还有十来张大团结。
或是怕他不收,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给叔叔治病用。
林洪彬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外掉,还没有从感动的情绪中缓过来,盛诚又来了。
盛诚见林洪彬哭得一塌糊涂,又是好一通安慰,这才拿出一张手帕,手帕里包着两根大拇指粗的人参,“这是我自己在山上采的,你拿回去给叔叔煲汤喝。”
然后又递给了林洪彬几张大团结,“这个你也收下吧。”
他看过信,信上虽然没明说家中为了给林父治病花光了积蓄,但信上写可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给予林洪彬支持,想来这次治病已经掏空了林家家底。
更不要说伤的还是脑子,治疗费用肯定很高。
林洪彬这人虽然大大咧咧的,还有些没心没肺,有时候干活也偷奸耍滑,但人却很好,很是维护他还有宋知青叔侄二人。
见林洪彬犹犹豫豫不想收,盛诚故作生气,“宋知青的你都收了,我的你不收?”
然后‘啪’地一巴掌将钱拍在了林洪彬的手心上。
给完人参和钱,盛诚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呼啸的寒风透过门缝刮在林洪彬的脸上,吹得他瑟瑟发抖,但是他一颗心滚烫,又给予了他满满的热量。
他小时候还没有破四旧,赶庙会时遇到了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说他命好,这辈子贵人不断。
那和尚没有说错,自己现在就遇到了贵人相助。
他爸之前也常跟他说,在外面能与人为善就不要交恶,他只是释放了一点点自己的善意,没有想到就获得了这么多的回报。
林洪彬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着行李,他想他何德何能能遇到这么好的朋友。
两个大朋友,一个小朋友。
虽然天已擦黑,但林洪彬还是准备出发了,宋沛年他们将他送到了村口,看他坐上了拖拉机,挥手告别。
除开他自己的行李,宋沛年的风干肉、小铁锤的干蘑菇和盛诚的人参,得到消息的婶子们也胡乱给他塞了一袋子,有自家打的粉条、晒的菜干、柿饼、花生...
回去的路上,盛诚低声开口,“村里的婶子们还多好的。”
宋沛年轻笑出声,“嗯啊。”
虽然很大的原因是源于林洪彬是三跛子大队的妇女之友。
不过林洪彬的性子走哪都混的开,再等几年说不定还能乘上改革的浪潮大展身手。
林洪彬回家了,但是他们的生活还要继续。
或是因为现在农闲的原因,大队长也不隔三差五伸手找他要抽水机了,只交待他必须在灌溉期之前完工即可。
虽然天冷地被冻住了,但是榨油坊依旧热火朝天。
大队今年丰收的黄豆全部榨成了油,除开交给上面的,大豆油三分之一分给了社员们,三分之二卖给了供销社。
卖油的钱比卖黄豆的钱翻了好几翻,今年全大队都能过个肥年。
一来二去,大队长的心也就野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隔壁几个大队的黄豆全收了,现在榨油坊加班加点在工作,社员们也乐此不疲。
黄豆榨油剩下的豆粕也是个好东西,同猪草搅拌在一起喂猪,大队猪圈的猪也是疯长,都要出栏了,一个月不到就长了好几斤。
大队的日子好过了,社员们心情也好了,也没谁盯着牛棚得到的三瓜两枣了。
宋父他们原以为下放的日子会很难过,没有想到除了累一点,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
一家人将其归结到宋沛年的身上。
因为他的到来,所有的一切发生了转机。
宋大哥自从振作起来后,在三跛子大队也学到了不少的新本事,其中一项就是学会了‘抹泥巴’。
他捡了一只别人不要的破瓦罐,开口大约有半米宽,被他重新敷上了黄泥土,晾干后当作烤火炉用。
瓦罐里装上小木柴,上面放上宋沛年寻来的铁丝网,铁丝上放几个开口的板栗或是橘子,再放上一个小茶壶。
下雪的日子,一家人围着瓦罐取暖,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今天小年,宋沛年送了一砂锅熬好的鸡汤,宋家人还将盛诚的外公温涯叫来了。
宋家人也不知道温涯是盛诚的外公,宋沛年没来前双方关系就不错,温涯给宋父看过病,宋家人也常常给温涯塞几个红薯土豆饱肚,有互帮互助的情谊在。
宋母和宋大嫂跟他采药后,更是对温涯心怀感激。
因为今天是小年夜的缘故,牛棚其他人也换了不少吃食,宋家的鸡汤也就没那么显眼了,宋父干脆叫来了孤寡老人温涯,一屋人围着瓦罐烫锅子吃。
鸡汤做锅底,新鲜的蔬菜也只有土豆、萝卜和大白菜,但是一屋子人吃得满头大汗,压低的声音透露出丝丝欢愉。
瑞雪兆丰年,来年也是个好年。
-
小年夜过去,很快就是新年,在新年来临前,宋沛年收到了林洪彬的信。
林洪彬表示他可能不会回三跛子大队了。
他父亲是酒厂的装运工人,但是现在他父亲不能继续在岗位上发光发热了,所以他要接他父亲的班,同时现在家里也离不开他。
他父亲受伤后,家中很多亲人不说雪中送炭,甚至想要趁机占他家的便宜,所以他必须得留下来保护父母和妹妹。
同时林洪彬还在信里对宋沛年和盛诚表示了深深的感谢,若是没有他们二人的雪中送炭,他家根本没办法送他父亲转院去省城大医院治疗。
现在他父亲已经苏醒出院了,以后只需好好保养身体,不干重活就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之前交给他的钱算他借的,等他家经济回暖之后,他会慢慢还清。
最后,希望宋沛年能帮他在大队长那里跑一下回城的手续寄给他,他房间里剩下的东西也送给宋沛年和盛诚二人了。
宋沛年看完信之后,将信交给了盛诚,盛诚也将他手中的信交给了宋沛年。
这封信是林洪彬父母写的,上面也全部是感谢的话,感谢他们二人对他儿子洪彬的照顾,说他儿子傻人有傻福,碰到了他们二人这么好的朋友。
还感谢了宋沛年送的风干肉、小铁锤的干蘑菇还有盛诚的人参,最后表示等他们家渡过这次难关,一定会还清二人的钱。
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三件毛衣,应该是林母亲手织的,两件大的是给宋沛年和盛诚的,穿着十分合身,小铁锤的那件他穿着微微有些大,想来是留了明年穿的余量。
宋沛年摸着针脚密实的毛衣,感叹道,“洪彬父母真的费心了。”
盛诚点头附和,“看这毛衣成色,应该是今年的新毛线织的。”
宋沛年拿钥匙进了林洪彬那屋,发现屋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还挺多的。
值钱的东西也有,尤其床上还有一床厚厚的棉花被子,衣柜里的两件新衬衫,角落里的热水壶。
宋沛年问盛诚道,“盛知青,你有需要的吗?”
盛诚摇摇头,表示没有。
之前他挺缺棉花的,但是宋知青前段时间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大袋子棉花,分给了他不少,他和外公现在都不缺。
宋沛年见状便开口征求意见道,“洪彬父亲出事,说不定掏空了家底,他家里现在应该挺困难的,我们既然没有需要的,要不将这些东西卖给社员们,将卖的钱寄给洪彬?”
寄东西回去应该是不可能了,所有零碎的东西加在一起太多了,运费都是一大笔。
盛诚连连点头,“好!”
两人行动力很强,宋沛年给林洪彬跑回城手续的时候顺便就问了冯翠莲需不需要棉花被和热水壶那些,同时还麻烦冯翠莲通知队里的婶子们来挑。
虽然这些东西都是二手的,但都是林洪彬还有钱时置办的好东西,不一会儿就被队里的婶子们洗劫一空了。
知道林洪彬家中遇到了困难,爱讲价的婶子们也破天荒地没怎么还价。
宋沛年给林洪彬回信的时候,顺便就将卖的钱的寄给了他,同时还附上了清单。
搬了一天酒坛子的林洪彬收到信和汇款单,一个没憋住,当场就在大街上哇哇大哭。
他林洪彬何德何能啊,竟然遇到这么好的朋友!
一路哭着走回家,将家里的林父林母吓了一大跳,听林洪彬哭哭啼啼说清缘由才长松了一口气。
林父林母看着林洪彬手中的汇款单和信,还有那一长串清单,眼眶也没来由湿润。
谁能想到,有些处了一辈子的亲人还不如儿子刚认识没半年的朋友?
儿子交的这两个朋友啊,真是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