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月十五那场极尽荣宠、光华璀璨的及笄礼后,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快了齿轮,在看似平静无波的表象下,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飞速流转。转眼间,夏玉溪行过及笄礼,已是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的光景,竟是慕容云泽和夏玉溪自相识以来,最为宁静、平和,甚至可称得上温情脉脉的一段岁月。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令人心安的假象。皇帝慕容弘的身体,在慕容云泽那碗蕴含奇异抗毒之性的血药和林怀仁大夫日以继夜的精心调理下,竟奇迹般地维持住了一种极其脆弱的、摇摇欲坠的平衡。虽依旧缠绵病榻,面色灰败,咳疾时有反复,夜深人静时,养心殿内仍会传出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咳嗽声,但白日里的精神头却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浑浊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清明,甚至能在宫人的搀扶下,于暖阁的软榻上靠坐片刻,召见一两位心腹重臣,断断续续地说上几句话,处理一些最为紧要的政务。这种回光返照般的“好转”,无疑给动荡的朝局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暂时压制住了许多蠢蠢欲动的暗流。
朝堂之上,因惠妃、静嫔及其背后家族的彻底覆灭,以及太后称病静养、久不视事的姿态,也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波澜不惊的平稳态势。以往那些针锋相对、唇枪舌剑的场面少了,奏章上的内容也多是按部就班的日常政务,少了许多火药味。慕容云泽以太子的身份监国理政,手段愈发沉稳老练,恩威并施,既展现出不逊于其父的铁腕,又偶尔流露出超越年龄的宽和与远见,渐渐赢得了更多中立乃至曾经观望的朝臣的认可与归心。
得以从繁重的事务和时刻紧绷的戒备状态中稍得喘息,慕容云泽留在东宫、留在漱玉轩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午后,窗外阳光正好,暖阁内熏香袅袅,他会携一卷亟待批阅的奏折或一本闲书,与夏玉溪对坐于临窗的紫檀木榻上。他专注于案牍,朱笔挥洒,眉宇间是运筹帷幄的沉静;她则在一旁的绣架前飞针走线,或临摹着他为她寻来的名家字帖,偶尔抬头,目光相遇,无需言语,相视一笑间,静谧安然的暖流便悄然充盈一室。他甚至会在她绣完一个复杂花样或写完一张满意的字帖时,放下手中的公务,走过去细细品评一番,虽言辞简洁,但那眼底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温柔,足以让夏玉溪心生欢喜。
更多的时候,他会兑现承诺,带她去西郊那片属于皇家的广阔马场。夏日草场,碧绿如茵,一望无际,天地开阔。慕容云泽的骑术已臻化境,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夏玉溪的进步可谓神速。她已能独自驾驭那匹神骏非凡的“踏雪”,从最初的慢步行走,到如今已能轻松地控马小跑。海棠红的骑装衬得她身姿越发窈窕,裙裾飞扬在带着青草芬芳的风中,乌黑的长发随风飘舞,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洒满草场,整个人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活力。慕容云泽总是骑着通体雪白的“照夜白”,不远不近地跟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那道越来越明媚、越来越耀眼的身影,玄色劲装下的冷峻面容,也会在不经意间融化,眼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化不开的温柔与深沉的满足。他享受这种将她护在自己的领地里,看着她无忧无虑、恣意欢笑的感觉,这仿佛能短暂地洗去他生命中所有的阴霾与沉重。
他们甚至像世间最寻常的未婚夫妻一般,在慕容云泽结束一日政务后的黄昏,摒退大部分随从,只带着秦峰等少数贴身侍卫,并肩漫步在御花园的荷花池畔。夕阳将天际渲染成一片瑰丽无比的锦缎,橙红、金紫、靛蓝交织变幻,美得惊心动魄。池中,初绽的荷苞在夏日微风中轻轻摇曳,亭亭玉立,暗香浮动。他会低声与她谈论些朝堂上无伤大雅的趣闻,或是边关传来的、经过他筛选后的捷报,语气轻松;而她则会絮絮地说着宫中的琐事,姐姐夏玉妗从宫外送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家信内容,或是她新学了什么点心,读到了什么有趣的诗词。她身上那令人心安的、独特的异香,混合着夏日夜晚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的荷香、茉莉香,丝丝缕缕萦绕在他鼻尖,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能悄然涤去他积攒一日的疲惫与朝堂带来的阴霾,让他的心变得异常柔软和平静。
这种近乎“寻常”的、温馨而亲密的相处,让两人之间的感情在无声的时光流逝中愈发深厚醇酽。一种超越言语的、根植于日常的默契与温暖的依赖感,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纤细却坚韧,悄然缠绕进彼此的生命深处,难以分割。夏玉溪几乎要沉醉于这难得的安宁与甜蜜之中,恍惚间以为,那些曾经的腥风血雨、阴谋诡计都已成为了遥远的过去,未来就会这样平静而美好地延续下去,直至来年春暖花开,她凤冠霞帔,正式嫁与他为妻,从此岁月静好,相伴白头。
婚期已由钦天监初步选定,就在来年三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之时。虽然因皇帝病体沉疴,一切筹备事宜并未大张旗鼓,均由东宫和内务府暗中低调进行,但那种隐秘的、充满期待的喜悦感,依旧如同初夏暖风般,悄然萦绕在东宫上空,尤其是漱玉轩内。锦书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宫女时常凑在一起,一边做着女红,一边忍不住低声议论、憧憬着未来太子殿下大婚时该是何等举世瞩目、盛大隆重的场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夏玉溪听着,脸颊总会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心中亦充满了对那个特定时刻的美好向往与羞涩的期盼。
然而,深宫之中,平静的水面之下,从来都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那看似稳固的平衡,实则脆弱得如同秋日荷叶上的朝露,阳光一照,便会消散无踪。权力的棋盘上,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宁。
六月仲夏,夜。
白日的闷热如同厚重的棉被,尚未完全散去,夜空中有浓厚的、铅灰色的云层缓缓移动,遮蔽了星月,只透出些许朦胧惨淡的光晕。空气粘稠得令人呼吸都有些滞涩,连平日里喧嚣的蝉鸣,此刻也显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更添几分压抑。漱玉轩内,冰鉴里散发的丝丝凉意,勉强驱散了些许暑热。夏玉溪刚沐浴完毕,穿着一身轻薄的素白寝衣,乌黑湿润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正坐在窗边的绣墩上,由锦书用细棉布轻轻擦拭着发丝上的水汽。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慕容云泽送她的那支羊脂白玉兰发簪,指尖感受着玉石温润的质感,思绪有些飘远。
他今日傍晚被皇帝紧急召去了养心殿,据说是要商议关乎北方军务的要事,连晚膳都未曾回来用,只派了小太监过来传话,让她不必等候,自行歇息。不知为何,从午后开始,她心中就隐隐有些莫名的不安,总觉得今夜的气氛格外沉郁,连窗外偶尔拂过的风,都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土腥气。
突然——
“咚——!”
一声沉重、缓慢、仿佛蕴含着无尽悲恸与天地同悲之意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如同丧钟般,骤然从皇宫最深处的方向传来!那钟声浑厚而滞重,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瞬间穿透了重重殿宇楼阁的阻隔,撕裂了夏日夜晚粘稠的宁静,如同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激起千层浪!
夏玉溪的心猛地一悸,指尖一滑,那支珍贵的玉兰发簪险些脱手坠落!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
还没等她从那瞬间的惊骇中回过神,紧接着——
“咚——!咚——!”
一声接一声,同样的沉重,同样的缓慢,同样的…令人心胆俱裂!连绵不绝,仿佛没有尽头,一声声,清晰地、残忍地敲击在紫禁城每一个角落,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每一声间隔的时间都长得令人窒息,仿佛在刻意延长这份恐惧与煎熬!
夏玉溪猛地从绣墩上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她的脸色在烛光下瞬间煞白如纸,毫无血色!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一股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僵硬!
“小…小姐!”锦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棉布掉落在地,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一般,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脸色比夏玉溪还要难看,“这…这钟声…这是…景阳钟!是…是国丧啊!!”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哭喊出来的,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宫规森严,钟鸣次数、节奏皆有严格定例。如此缓慢、沉重、连绵不绝、仿佛要敲碎人心魂、昭告天地同悲的钟声…普天之下,唯有那一人的离去…才配得上!
皇帝!是皇帝陛下驾崩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皇帝病体沉疴,时日无多,但当这一刻真正以如此突然、如此震撼的方式来临,巨大的冲击依旧如同海啸般将夏玉溪淹没!那个虽然病弱、却始终是这庞大帝国至高无上的象征、是慕容云泽太子之位最根本、最合法依仗的皇帝,竟然就在这样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夜晚,骤然驾崩了?!如此巧合?如此…蹊跷?
几乎是同时,殿外原本死寂的夜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少变多,如同骤雨敲打地面,其间夹杂着宫人宦官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惊呼、询问和漫无目的的奔跑声,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东宫,不,是整个紫禁城,仿佛从沉睡中惊醒的巨兽,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无可名状的恐慌与混乱之中!远处的宫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火把,如同鬼火般慌乱地窜动,映照出无数张惊惶失措、惨白如纸的脸庞。各种压抑的哭声、尖叫声、呵斥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亡国之音般的混乱乐章。
“砰——!”地一声巨响,漱玉轩寝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
秦峰去而复返!
他竟已换上了一身玄色铁甲,甲叶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腰佩长剑,头盔下的脸色铁青,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鹰隼,周身带着一股刚从血腥沙场下来的凛冽寒气与逼人的杀伐之气,与平日里的沉稳温和判若两人!甲胄的边角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气,更添几分冰冷刺骨的感觉。
“娘娘!”他声音急促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一发的紧迫感,甚至省去了所有虚礼,直接抱拳,话语如同冰锥般刺入夏玉溪的耳膜,“陛下…驾崩了!”
尽管已有那不祥的预感,但这五个字如同九天神雷,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在夏玉溪头顶!她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一黑,金星乱冒,天旋地转,幸亏及时扶住了窗棂,又被吓坏了的锦书死死搀扶着,才未软倒在地。皇帝…那个虽然病弱多年、看似形同虚设,却始终是帝国权力顶端的象征、是慕容云泽一切行动合法性的根源…竟然就在她及笄礼成后不久、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驾崩了?!如此突然!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殿下呢?!”夏玉溪猛地反手抓住锦书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焦虑而变得尖利异常,几乎破音,“殿下在哪里?!他可安好?!他现在怎么样了?!”此时此刻,她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慕容云泽的安危!皇帝崩逝,最高权力出现真空,那些一直隐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敌人,那些被慕容云泽以雷霆手段打压下去却从未真正死心的势力,尤其是…那个称病静养却如同毒蛇般蛰伏的太后…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足以扭转乾坤的机会?!他现在身处养心殿,那里无疑是风暴最猛烈的中心!
“殿下已第一时间赶往养心殿!”秦峰语速极快,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量,显然形势已危急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殿下有令:宫中骤变,情势未明,安危难测!请娘娘即刻紧闭漱玉轩所有宫门,落重栓!任何人不经殿下或卑职亲笔手令,不得出入!所有宫人内侍不得随意走动,不得交头接耳,违令者严惩不贷!所有侍卫全部上哨,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没有殿下或卑职的亲笔手令,任何人——无论其身份如何,胆敢靠近漱玉轩百步之内,形同谋逆,格杀勿论!”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字字带着血腥的杀气,不容丝毫质疑与犹豫。夏玉溪瞬间明白了局势的严峻性和极度危险性!国丧之时,举国哀恸,但更是权力交接最脆弱、最危险的时刻!皇帝死得如此突然,连只言片语都未曾公开留下,传位之事悬而未决,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尤其是那个虽深居慈宁宫、却从未真正放权、且对慕容云泽恨之入骨的太后…及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外戚势力…岂会甘心让慕容云泽顺利继位?必定会趁机兴风作浪!而控制乃至挟持她这个新晋太子妃,无疑是打击、威胁、甚至控制慕容云泽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之一!
“本宫知道了!”夏玉溪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那浪潮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和恐慌气息的空气,努力让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的心率和不受控制颤抖的声音平稳下来。她是太子妃,是慕容云泽名正言顺的妻子,是他此刻最需要稳住的后方堡垒,是他绝不能有失的软肋。她绝不能乱!绝不能成为他的负累!“秦侍卫,殿下那边…一切可还顺利?养心殿情况如何?可有…异常动静?遗诏…可有下落?”她强迫自己冷静思考,问出最关键、最致命的问题。
秦峰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对她临危不乱、瞬间抓住问题核心的赞赏,迅速回道:“殿下赶到极为及时,已初步控制养心殿内外。玉玺、以及可能存在的遗诏(如有)均在殿下掌控之中。闻讯赶来的内阁重臣多数已在殿内。京畿卫戍和皇宫禁军的主要将领皆已接到殿下密令,各率本部人马,各司其职,严阵以待,封锁各宫门要道。但目前…慈宁宫那边,尚无任何动静传出,安静得…反常。”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深深的警惕。
慈宁宫!太后!
夏玉溪的心再次被狠狠提起,高悬不下,如同被一根细线吊在悬崖边缘。太后称病静养、久不视事已有大半年,但谁都知道,这位历经两朝、手段老辣、心机深沉的妇人绝不会甘心就此失败,眼睁睁看着权力彻底落入她恨之入骨的慕容云泽手中。皇帝的突然崩逝,对她及其党羽而言,或许是扭转乾坤的最后机会!这反常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不安,更像是在酝酿着更猛烈、更致命的风暴!
“本宫这里你不必担心,有这些忠勇侍卫在,漱玉轩必当固若金汤。”夏玉溪稳住心神,目光坚定地看向秦峰,语气决断,“你立刻回到殿下身边去!保护殿下安危才是眼下第一要务!告诉他…我这里一切安好,让他不必为我分心,全力应对前方大事!务必…务必小心!”最后一句,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是!娘娘英明!请娘娘务必保重!”秦峰抱拳,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带着托付与承诺,随即转身,如一道黑色的疾风般掠出殿门,甲胄铿锵,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与火光交织、混乱不堪的廊道尽头。
秦峰一走,夏玉溪立刻转身,对殿内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锦书和一众宫人沉声道:“都听到了?即刻紧闭所有宫门、侧门、角门!落重栓!加顶门杠!所有人各就各位,守住各自岗位!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许惊慌,不许乱跑,不许发出无谓的声响!锦书,你带几个胆大的,立刻检查殿内各处门窗是否闩牢!将所有灯烛全部点亮,一盏不许熄!将殿内所有可能作为武器的东西,花瓶、烛台,都集中到顺手的地方!”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镇定,瞬间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殿内慌乱的宫人。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依言行事。沉重的宫门被轰然关闭,碗口粗的门栓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巨响。侍卫们刀剑出鞘,弩箭上槽,眼神警惕如狼,严密守卫在宫门内外和各处窗下要道。殿内,所有灯烛都被迅速点燃,数十盏宫灯、烛台将漱玉轩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试图以这人为的光明驱散黑暗带来的无边恐惧和外界弥漫的死亡气息。
夏玉溪走到厚重的殿门后,透过狭窄的门缝,望向外面那片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火把慌乱晃动、充斥着压抑哭喊、奔跑、呵斥和兵器碰撞声的皇宫夜景。她的心紧紧揪着,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个此刻正身处风暴最中心、直面所有惊涛骇浪、生死一线的男人身上。
养心殿此刻,必定是刀光剑影,暗流汹涌,比这里危险百倍、千倍。他能否顺利控制住所有局面?那些闻讯赶去的重臣中,有多少是真心拥戴,有多少是包藏祸心、伺机而动的墙头草?遗诏…究竟写了什么?还是根本没有遗诏?太后和那些残余的势力会如何反扑?他们会动用哪些隐藏的力量?是禁军中的叛徒?还是宫外的私兵?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疯狂盘旋,带来一阵阵冰冷的、几乎要将人冻僵的恐惧。她仿佛能透过这沉重的宫门和遥远的距离,看到养心殿外甲胄森森、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能听到那无声却激烈无比、关乎生死存亡的权力交锋。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手中那支冰凉剔透的玉兰发簪,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思绪稍微冷静了一些。她想起母亲离去前的谆谆教诲,要学会镇定,要学会在风浪中屹立不倒。她想起慕容云泽教她骑马纵情时说的话,“放松,靠在我身上,相信我。”
现在,她不能靠在他身上,她必须自己站稳,为他守住这后方的一寸净土,让他无后顾之忧。她必须像他一样,冷静、果决、无畏。
时间在极度紧张和焦虑中缓慢地、煎熬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烧红的炭火上炙烤,漫长无比。外面的报丧钟声不知何时终于停了,但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重压迫感却越来越重,几乎令人窒息。远处偶尔传来兵甲跑动的整齐脚步声和军官短促严厉的喝令声,显示着宫禁正在被严格管制,但也意味着局势依旧紧张。
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正朝着东宫漱玉轩的方向疾速而来!听动静,人数绝非少数,而且步伐沉重,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娘娘!”一个守在门缝边紧张观察外面的侍卫猛地回头,压低声音急报,声音绷得紧紧的,如同拉满的弓弦,“有大批人马朝漱玉轩来了!打着…打着慈宁宫的旗号!约有五六十人,皆披甲执锐,为首的是太后身边的李公公!”
来了!太后果然动手了!在这国丧之夜,举宫哀恸之时,她竟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兵直冲东宫,意图再明显不过!
夏玉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椎骨窜上头顶!她猛地握紧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她保持了最后的清醒和镇定。
“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迎敌!”她厉声下令,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决绝,“没有殿下亲至,或秦侍卫手持殿下手令前来,任何人叫门,绝不开启!胆敢冲击宫门者,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话音未落,漱玉轩紧闭的宫门外,已然火光大作!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宫门前照得恍如白昼,亮如白昼!数十名身着精锐甲胄、手持明晃晃利刃、明显并非普通宫廷侍卫的彪悍兵士,簇拥着几个身着深色宫袍、太监模样的人,杀气腾腾地将宫门团团围住!一个尖利而傲慢的声音拔高了响起,刺破了紧张得如同绷紧的鼓皮般的夜空:
“奉太后娘娘懿旨!宫中惊变,为防奸人作乱,确保太子妃周全,特请太子妃移驾慈宁宫!由太后娘娘亲自庇护!”
为首的太监,身材高瘦,面白无须,眼角带着刻薄的细纹,正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内务府总管李公公。他脸上堆着虚假的、皮笑肉不笑的恭敬,眼神却冰冷如毒蛇,闪烁着算计与狠厉的光芒,在火把的映照下更显阴森。
“放肆!”夏玉溪强迫自己冷静,隔着厚重的宫门,扬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带着储妃应有的威仪,压过门外的喧嚣,“本宫乃堂堂太子妃,居于东宫,自有东宫侍卫忠心护卫,何需移驾慈宁宫?太后娘娘好意,本宫心领!如今宫中大变,陛下新丧,正需稳定人心,李公公不去陛下灵前跪守尽忠,反而深夜带兵擅闯东宫,该当何罪?!”
李公公皮笑肉不笑,声音愈发尖利,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子妃娘娘息怒。实在是宫中突发大变,贼人动向不明,恐对娘娘不利。太后娘娘忧心您的安危,寝食难安,特命奴才等前来护驾。还请娘娘体恤太后娘娘一番苦心,开门,随奴才走一趟慈宁宫,莫要让奴才等难做,也免得…伤了和气。”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已然不加掩饰,几乎等同于明抢。
“保护?”夏玉溪冷笑,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李公公,你身后这些如狼似虎、披坚执锐的甲士,便是你所谓的‘保护’?本宫看你是想假借太后之名,行挟持本宫、威胁太子殿下之实吧!李公公,本宫奉劝你一句,此刻迷途知返,立刻退去,本宫或可向殿下求情,饶你一条狗命!若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休怪刀剑无眼!”
门外的李公公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同锅底,显然没料到夏玉溪一个深宫女子,在此等危急形势下竟如此强硬犀利,句句戳中要害,毫不怯场。他眼中凶光一闪,彻底撕下伪装,厉声道:“既然太子妃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奴才无礼了!太后懿旨,谁敢不从!来人!给咱家撞门!请太子妃移驾!”
“谁敢!”夏玉溪猛地拔高声音,虽隔着厚重门板,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如同金石交击,“东宫侍卫听令!门外逆贼,矫传懿旨,冲击东宫,意图挟持储妃,形同谋反!十恶不赦!给本宫杀无赦!”
“誓死护卫娘娘!杀!杀!杀!”门内的东宫侍卫早已憋足了怒火与战意,齐声应喝,声震屋瓦,杀气冲天!他们都是慕容云泽精心挑选、一手培养、历经考验的死士,个个武艺高强,忠心不二。瞬间,弓弩手瞄准门外火光晃动的人影,刀剑手屏息以待,只待命令一下,便破门而出!
门外的叛军显然也没料到东宫戒备如此森严,反应如此迅速强硬,竟被门内骤然爆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冲天杀气震慑住,攻势为之一滞,有些士兵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李公公气急败坏,尖声催促,声音都变了调:“怕什么!他们人少!给咱家上!撞开宫门者,太后重重有赏!黄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叛军再次鼓噪起来,开始用身体撞击沉重的宫门,发出“咚咚”的闷响。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宫门即将被撞开的危急关头——
“嗖——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无比、划破长空的尖啸,如同流星般从黑暗的夜空中疾射而至,在慈宁宫叛军的头顶轰然炸响!
紧接着,如同神兵天降,无数火把从漱玉轩四周的黑暗中同时亮起!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李公公和他带来的几十名叛军反包围在了中间!火光映照下,尽是黑压压的、武装到牙齿的东宫精锐和皇宫禁军!人数远超叛军数倍,形成了铁桶般的合围之势!
“放下武器!违令者格杀勿论!”一个雷霆般的、蕴含着无尽怒火与杀气的怒吼声响起,穿透夜空,震人心魄!
秦峰!是秦峰去而复返!他高踞马上,手持染血的长刀,玄甲在火把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脸色冷峻如万年寒冰,目光如利剑,死死锁定场中惊慌失措的李公公!
“秦…秦峰?!你…你怎么会…”李公公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着秦峰,语无伦次,“你不是应该在…应该在养心殿…不可能…”
“逆贼!尔等矫传太后懿旨,私调甲士,冲击东宫,意图挟持太子妃,罪同谋逆!十恶不赦!”秦峰根本不给他废话的机会,长刀向前狠狠一指,声如洪钟,在夜空中回荡,“殿下有令:逆党顽抗,格杀勿论!杀!”
“杀——!”震天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如同平地惊雷,撕碎了夜的寂静!
东宫侍卫从宫内奋勇杀出,禁军从外围如铁壁合围!里应外合!李公公带来的那点人马本就心虚胆怯,不过是仗着太后名头虚张声势,此刻被数量远超己方、训练有素、士气如虹的精锐包围,根本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砍瓜切菜般消灭殆尽!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怒吼声短暂地响成一片,又很快平息下去,只剩下浓重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李公公本人也被秦峰一刀劈飞了手中兵器,踢翻在地,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死死捆缚住,嘴里塞上了破布,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哀鸣。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转眼间,漱玉轩宫门外便只剩下满地的尸体、跪地求饶的零星俘虏和弥漫在空气中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宫门被缓缓从内打开。
夏玉溪站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但身形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傲然挺立的玉兰。她看着门外那如同修罗场般的惨烈景象,看着那些刚刚还气势汹汹、此刻已变成冰冷尸体的叛军,闻着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喉咙发紧,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却强行用意志压下,目光冷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单膝跪地的秦峰身上。
“娘娘受惊了!卑职护卫来迟,罪该万死!”秦峰快步上前,甲胄铿锵作响,刀锋上的血迹尚未干涸,“逆贼已伏诛!首犯李德海已被生擒!殿下命卑职率部前来护卫,殿下那边一切顺利,已控制全局,请娘娘安心!”
听到“一切顺利”、“已控制全局”这几个字,夏玉溪高悬了一夜、几乎要绷断的心弦终于猛地落下了一半,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几乎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微微晃了一下,连忙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后背的寝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殿下…殿下他可安好?可有受伤?”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后怕,这是她最关心、最核心的问题。
“殿下安好!毫发无伤!”秦峰肯定地回答,语气带着由衷的崇敬,“陛下…确留有遗诏,明确传位于太子殿下!殿下正在养心殿与内阁大臣、宗室亲王处理陛下丧仪及新帝登基事宜,百忙之中仍牵挂娘娘安危,命卑职先来确保万全!”
遗诏!传位!
夏玉溪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一股暖流冲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他成功了!他安然无恙!而且…是名正言顺、有遗诏为凭地继承大统!这无疑是粉碎一切阴谋的最有力武器!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嘈杂、却明显带着恐慌和混乱的声音从遥远的慈宁宫方向隐约传来,似乎有女人的尖声哭喊,隐约夹杂着“太后娘娘晕倒了!”“快传太医!”之类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太后…终究是败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慕容云泽以绝对的冷静、雷霆万钧的手段,快刀斩乱麻,稳住了局面,粉碎了所有的阴谋反扑。
夏玉溪望着养心殿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这黑暗皇宫中最坚实、最耀眼的力量核心。她知道,这一夜还远远没有结束。皇帝的丧仪,新帝的登基,朝堂的清洗…无数纷繁复杂、惊心动魄的事情还在等着他。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寒冷,也最为漫长。
但无论如何,最危险、最致命的风暴核心,似乎已经过去了。
她紧紧握着手中那支冰凉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与承诺的玉兰发簪,抬头望向漆黑如墨、乌云密布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浓郁的土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道。
山雨骤至,腥风血雨,打落了初绽的憧憬。
但狂风暴雨之后,褪尽阴霾,洗尽铅华,或许就是崭新的、属于他的黎明。
而她,将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等待,一起迎接那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