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谨诚的秘密会谈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钱程的身体。他不再是那个孤独迷茫的理想主义者,他变成了一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战士。
他知道李谨诚的“阳谋”方案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西门菜市场唯一的机会。
但他也清楚,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必须由他在工商所这个死气沉沉的泥潭内部亲手完成。
他销了“病假”回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切如常。张大姐依旧在织着那件似乎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老刘依旧捧着一张《江城晚报》看得津津有味;而市场副主任赵光明则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小曲,悠闲地修着自己的指甲。
没有人在意他这两天去了哪里。
仿佛他只是这个巨大机器上一颗无足轻重的螺丝钉。
钱程的心一片冰冷。
他知道在这个地方,任何直接的、正义的呼吁都只会招来嘲笑和排挤。他必须像李谨诚教他的那样,用“阳谋”的思路去撬动这块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板。
上午的例会上,钱程第一次主动举手发言。
他没有提西门菜市场一个字都没有。
他只是将一份他连夜整理的、关于《报纸近期对江城市民“菜篮子”问题评论汇总》的文件递给了所长。
“所长,各位同事。最近我注意到,市里的几家报纸都相继刊登了市民对于农贸市场缺斤短两、服务态度差等问题的批评意见。我认为这股舆论风向值得我们警惕。”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完全是一副为单位声誉着想的、公事公办的姿态。
“我认为我们工商部门作为市场的直接管理者应该主动作为,防患于未然。我建议由我们所牵头,联合市计量局对全市范围内的所有农贸市场进行一次彻底的、全面的关于计量工具和公平交易的联合大检查!”
“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回应市民的关切,要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要把我们工商所‘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擦得更亮!”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冠冕堂皇。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织毛衣的张大姐停下了手。看报纸的老刘也抬起了头。
他们都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钱程。
坐在所长旁边的赵光明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冷笑。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小钱,几天不见,觉悟提高得很快嘛!还联合大检查?你知道这要牵扯多少人力物力吗?现在所里经费紧张,人手又不够,大家手头上的活儿都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去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
所长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惯用的和稀泥的口吻说道:“嗯……小钱同志的出发点是好的。有这个事业心值得表扬。但是光明同志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做事还是要从实际出发,要稳妥,要循序渐进。这件事我看还是先放一放,从长计议吧。”
“对啊,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其他人立刻附和起来。
钱程的第一次尝试以一种他早已预料到的方式彻底失败了。
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坐了下来。
但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沮丧。
因为这次失败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要的不是通过这次会议,而是通过这次会议看清这个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嘴脸。
看清谁是敌人,谁是路人,以及谁有可能是那个可以被争取的、潜在的盟友。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赵光明是敌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长是典型的官僚,是墙头草。
而其他人则是麻木的、事不关己的看客。
但是钱程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他发言的时候,办公室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寡言、埋头擦着桌子、即将退休的老同事——马东明马师傅,他那擦桌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而在赵光明说出“形式主义”那四个字的时候,马师傅的嘴角不自觉地撇了一下。那是一个充满了不屑和鄙夷的表情。
虽然只是一瞬间。
但还是被钱程敏锐地捕捉到了。
钱程的心里有了底。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钱程故意将一份他“无意中”从档案室里找到的、关于五年前西门菜市场因为“黑心秤”问题引发群体事件的旧案卷宗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
然后他借口去上厕所,悄悄地躲在门外观察着办公室里的动静。
他看到赵光明从他桌边路过,瞥了一眼那份案卷,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堆垃圾。
而几分钟后,马师傅端着茶杯也路过了他的桌子。
马师傅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拿起那份已经泛黄的案卷,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的手甚至开始微微地颤抖。
钱程知道他找对人了。
那天晚上钱程没有回家。他等在工商所的楼下,等到了最后一个推着自行车走出来的马师傅。
“马师傅,我能跟您聊聊吗?”钱程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诚恳。
马东明被吓了一跳。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充满了朝气却也充满了“麻烦”的年轻人,本能地想要拒绝。
“小钱啊,天不早了,我……我得赶紧回家了。”
“马师傅。”钱程没有放弃,他上前一步挡在了马东明的身前,“五年前西门市场那次风波您是亲历者,对吗?”
马东明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次您是调查组的成员。我看到在最终的调查报告上有您的签名。但是我也看到在最初的草稿上您提出的处理意见是‘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而最终却变成了‘批评教育,下不为例’。”
“马师傅,这五年您甘心吗?”
钱程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马东明那颗早已被岁月和失望磨出了厚厚一层老茧的心!
马东明沉默了。
路灯将他那苍老的、布满了皱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不甘。
“小钱啊,你还年轻,你不懂。”他的声音沙哑而又苦涩,“这水太深了。不是你我能把它搅清的。”
“水深就用石头去填!水浑就用时间去沉淀!”钱程的语气斩钉截铁,“马师傅我不想等到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能发出一声像您现在这样无奈的叹息!”
马东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久违的被触动的光芒。
他看着眼前这个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心中那潭早已干涸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钱程知道时机成熟了。
他没有再隐瞒,而是将李谨诚的整个“阳谋”计划以及那本“秘密账本”的存在对马东明和盘托出。
听完钱程的叙述,马东明彻底被震惊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没想到在他们这些“专业人士”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卖菜的小伙子竟然能布下如此惊天动地的棋局!
“马师傅我需要您的帮助。”钱程的语气充满了尊敬和恳切,“您在工商所工作了一辈子,您的人脉和经验是我不具备的。”
“我需要您帮我推开那扇我敲不开的门!”
马东明沉默了。
他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一边是安安稳稳地再上几个月班就光荣退休颐养天年。
另一边是跟着这个年轻人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声誉去进行一场胜负未卜的疯狂豪赌。
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因为举报“黑心秤”反被诬陷、最后倾家荡产被迫远走他乡的老实商贩。
他想起了这五年来自己每次路过西门市场时心中那份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憋屈。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像钱程一样心怀一团火想要烧尽这世间所有的不公。
那团火虽然被压抑了半辈子。
但它从未真正熄灭。
“好!”马东明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小钱我帮你!”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那个办法不行!你去找所长去找计量局都没用!赵光明在计量局那边也有关系!你只要一动他就会知道!”
钱程的心一沉。
“那……那该怎么办?”
马东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老谋深算的笑容。
“我们要换一个思路。”
“我们不去‘申请’联合检查。”
“我们要让别人来‘举报’!”
“而且不是举报西门市场。是举报东门市场南门市场北门市场!把整个江城都搅动起来!”
“我要找几个我在别的市场信得过的老朋友,让他们以消费者的名义去市长热线去报社去电视台实名举报他们市场里存在的缺斤短两问题!”
“当整个江城的舆论都被点燃的时候,当市领导亲自过问的时候,你觉得我们所长还敢用‘经费紧张’‘人手不够’来搪塞吗?”
“到那时联合大检查就不是我们‘想不想搞’的问题,而是我们‘必须搞’‘不得不搞’的政治任务!”
“而西门市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我们夹带在里面。这才叫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
钱程呆呆地听着马东明的计划。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窜起了一股凉意。
姜还是老的辣!
李谨诚的“阳谋”是天马行空是战略。
而马师傅的计策则是浸淫官场几十年总结出来的最阴狠最毒辣的战术!
他不仅找到了一个盟友。
他找到了一个比他更懂得如何在这片泥潭里战斗的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