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闯入的疯汉挨了醉眼匠一巴掌,却像是沾着了火星子的炮仗,反倒更癫了。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非人的尖啸,十根枯瘦指头跟铁钩子似的,不管不顾就往醉眼匠那身油光光的肥膘上挠。醉眼匠怒骂连连,别看身子胖得像座肉山,动作却异常油滑,闪躲间肥肉乱颤,带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风,间或伸出粗短的胳膊,看似随意地一推一搡,却总能将那疯汉摔个趔趄,砸得周遭破烂器具哐当乱响。
作坊里顿时乌烟瘴气。疯汉眼中只有灶台上那锅咕嘟冒泡的“血醪”,几次三番想扑过去,都被醉眼匠拦住。他急红了眼,竟张开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带着黑黄色垢渍的尖牙,朝着醉眼匠的手臂狠狠咬下!
“找死!”醉眼匠那双巨大的黄眼睛里凶光一闪,不闪不避,任由他咬住自己小臂,另一只肥手却快如闪电,五指并拢如刀,狠狠切在那疯汉的颈侧!
“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枯枝被折断。
疯汉的嘶叫戛然而止,眼珠子猛地凸出,四肢抽搐了几下,软软瘫倒在地,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再无动静。嘴角还淌下一缕混着黑血的、带着那“血醪”气味的涎液。
醉眼匠甩了甩被咬住的手臂,那疯汉的牙齿竟没能咬穿他油渍麻花的皮肉,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白印。他啐了一口,骂道:“呸!又废老子一块‘醒酒料’!这年头,连疯子的牙口都不行了!”
他像是处理垃圾般,抬脚将那尚有余温的尸体踢到角落一堆发黑的烂草席上,然后走回灶台边,也不顾手上沾染的血污,拿起那根弯曲的玻璃棒,继续搅拌起那锅暗紫色的“血醪”,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藏身木桶后的言今和阿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头寒意更甚。这醉眼匠,不仅怪异,而且实力深不可测,手段更是狠辣无情。
醉眼匠搅拌了片刻,似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将玻璃棒往旁边一扔,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转过身,巨大的黄眼睛再次精准地“扫”向言今和阿土藏身的位置。
“看够了吧?两只小耗子。”他油腻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出来吧,老子现在心情不太好,趁老子还没想把你们也扔进锅里‘醒醒神’,最好乖乖听话。”
言今知道藏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伤痛,扶着木桶慢慢站起身,将阿土护在身后,走出了阴影。
醉眼匠打量着他们,目光尤其在言今那条布满黑色裂纹、隐隐有幽光流转的右臂上停留,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
“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你那小朋友怀里的‘宝贝’。”醉眼匠用肥短的手指掏了掏耳朵,弹出一小团不明污物,“老子再说一遍,拿出来,给老子瞧瞧。不然……”他瞥了一眼角落那具脖颈扭曲的尸体,“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心甘情愿’地拿出来。”
阿土吓得浑身发抖,却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死紧,拼命摇头。
言今挡在阿土身前,沉声道:“前辈,此物对他至关重要,恕难从命。观星叟将我等送至此处,想必是希望前辈能施以援手,而非趁火打劫。”
“援手?趁火打劫?”醉眼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怪笑起来,震得屋顶簌簌落灰,“老瞎子把你们扔过来,是因为老子这儿‘够乱’、‘够脏’、也‘够安全’——至少对某些鼻子太灵的‘东西’来说是这样。至于援手?”他歪着那颗硕大的光头,黄眼睛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嘲弄,“老子开的是酿酒作坊,不是善堂。进了老子的门,就得按老子的规矩来。要么,拿出够分量的‘料’抵债;要么,自己变成‘料’。”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贪婪而锐利,死死盯着阿土怀里的包裹:“那玩意儿,闻着就是块顶好的‘老窖引子’,说不定能酿出点不得了的东西……小子,别逼老子亲自动手。”
气氛陡然紧绷。醉眼匠身上那股混合着酒气、血腥和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蛛网,将言今二人牢牢罩住。言今右臂的黑色纹路又开始隐隐发烫,传来阵阵悸动,仿佛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冲突。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作坊那扇被撞坏的破门外,又传来了新的动静。
不是粗暴的撞击,而是一种迟缓、拖沓、仿佛重物在湿滑地面上缓缓移动的摩擦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醉眼匠眉头一皱,巨大的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浓浓的不耐烦:“娘的,今天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往老子这破窝里钻?”
摩擦声停在了门外。
片刻的死寂后,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缓缓推开。
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几乎要弯下腰,才勉强从那低矮的门框挤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厚重、陈旧、沾满暗红色泥浆和不明污物的灰色石匠袍,袍子下摆早已破烂不堪。他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材质的、帽檐宽大的石匠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刚硬、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和一张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他肩上,扛着一把与其身材相称的巨大石锤,锤头是某种暗沉如夜的黑石,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在灶火昏光下,隐隐流动。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从低垂的帽檐阴影下透出的目光,并非看向任何人或物,而是……直直地、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虚空。那双眼睛是一种死寂的灰白色,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却又诡异地在深处,倒映着灶膛里那跳跃的、暗红色的火焰。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如同另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那石锤上流动的暗红纹路,证明他不是死物。
醉眼匠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他肥胖的身躯微微绷紧,巨大的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那沉默的石匠。
“‘凿壁的’?”醉眼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不在你的‘哭墙’下面敲敲打打,跑老子这儿来作甚?”
被称作“凿壁的”石匠,依旧一动不动,灰白的眼珠缓缓转动,极其缓慢地,从灶台上的“血醪”,扫过角落的尸体,掠过惊恐的阿土,最终,定格在言今那条异样的右臂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种如同两块粗糙石头相互摩擦般的、极其干涩刺耳的声音:
“我……闻到了……‘墙’的……味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凿子刻在人心上。
“他……身上……”石匠抬起一只包裹着厚厚茧皮、指节粗大变形的手,僵硬地指向言今,灰白的眼珠深处,那倒映的火焰似乎跳动得更加剧烈了,“有……‘门’的……碎屑……和‘墙’的……哭痕……”
醉眼匠脸色微变,猛地转头看向言今,巨大的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墙’的哭痕?你是说……这小子还招惹过‘哭墙’?”
石匠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用那死寂的目光“盯”着言今的右臂,仿佛要透过皮肉,看清里面那黑色裂纹的本质。他肩上的石锤,那些暗红色的纹路流动加速,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血液流淌般的“汩汩”声。
“交出……‘碎屑’……”石匠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让地面都微微震颤,他举起那柄巨大的黑石锤,锤头对准了言今,“或者……我……帮你……‘凿’出来……”
一股远比醉眼匠更加冰冷、更加沉重、仿佛带着无数亡魂哀嚎与岩石般永恒绝望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朝着言今和阿土当头压下!
阿土闷哼一声,几乎昏厥。言今也是双腿一软,胸口剧痛,全靠扶着木桶才没倒下。右臂的黑色纹路疯狂闪烁,传来撕裂般的痛苦,那深处的“归墟”之力似乎被这“墙”的气息彻底激怒,要不顾一切地爆发出来!
醉眼匠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又看了看那锅即将到火候的“血醪”,肥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一拍大腿。
“他娘的!一个要‘引子’,一个要‘碎屑’!老子这锅‘血醪’还差最后一味主药!”他巨大的黄眼睛在言今、阿土和那沉默的石匠身上扫过,突然咧嘴,露出一个油腻而疯狂的笑容。
“这样吧!”他提高声音,盖过了那沉重的威压和石锤的低鸣,“老子做个主!你们俩的‘账’,都记在这锅‘血醪’上!这小子……”他指了指言今,“他那条胳膊里的‘碎屑’和‘哭痕’,正好给老子这‘血醪’添点‘沧桑’味!那小子……”他又指向阿土,“他怀里那‘老窖引子’,也拿出来,当个‘药引’!”
他看向那石匠,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眼神却不容置疑:“‘凿壁的’,等老子这锅‘血醪’成了,分你三成!保证比你从他胳膊里硬‘凿’出来的‘碎屑’够劲!怎么样?”
石匠举着锤,灰白的眼珠转向醉眼匠,又缓缓转向那锅沸腾的“血醪”,似乎在权衡。那暗红纹路流动的速度慢了下来。
醉眼匠趁热打铁,拿起旁边一个脏兮兮的长柄木勺,从“血醪”中舀起一勺粘稠的、冒着气泡的暗紫色液体,递到石匠面前。
“闻闻!老子加了‘噬魂瘴’的精华,‘哭风原’上百年老鬼的凝泪,还有三滴从‘守钟人’那口破钟边刮下来的‘锈髓’!现在就差一点‘门’的沧桑和‘墙’的悲意,就能点化‘神髓’!成了,咱俩都有份!你那份,足够你回去把‘哭墙’再凿深三尺!”
石匠灰白的眼珠死死盯着那勺“血醪”,鼻翼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言今几乎以为他要拒绝。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举起的黑石巨锤。
“五成。”他干涩的声音响起,不容反驳。
醉眼匠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显然肉痛,但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石匠和那锅即将成功的“血醪”,还是咬了咬牙:“……成!五成就五成!”
交易达成。两个恐怖存在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落在了言今和阿土身上。
醉眼匠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芒:“那么现在……该请二位,入锅了。”
言今的心,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