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人愣了一下,没有因为来了一群领导而紧张,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憨憨地笑了笑:
“领导,累了一天了,蹲着抽袋烟,扯扯闲篇,就是歇着了,活动?
那是文化人搞的玩意儿,咱不会。”
陈朝阳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他走回郑春秋身边,望着这片暮气沉沉的厂区和生活区,良久,才低沉地对郑春秋说:
“郑教授,你看啊,我们解放了,把资本家赶下台了,工人同志们成了工厂的主人。
可如果主人的生活,只是从给资本家干活,变成在这破败的厂房和宿舍之间麻木地循环,思想被禁锢,技能停滞不前,精神生活一片荒芜……
这算哪门子的解放?”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
“机器坏了可以修,标准没了可以立。
但人的心气要是没了,思想要是生锈了,那可比机床生锈要可怕得多。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出产合格零件,更需要培养出有尊严、有技能、有盼头的新社会工人!”
郑春秋叹气,他被眼前具体的困顿和陈朝阳话语中深刻的忧患所震动。
他郑重点头:“我明白了,陈书记。
欲速则不达,但方向,必须明确,就从立规矩、树人开始!”
陈朝阳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高耸却沉默的烟囱,
“解放,不仅仅是换个地方工作啊。”陈朝阳对身边的郑春秋低语,“思想不解放,人不能全面发展,哪来的创造力和生产力?”
郑春秋深以为然地点头:“基础太薄弱了,尤其是标准和秩序。
陈书记,欲速则不达,但方向必须明确。”
方向是什么?陈朝阳早已想清楚。
如此规模的大厂,绝不能只满足于低水平的农具制造。
他的目标是 “军民融合,协同发展” 。
现阶段,公开、大规模的生产任务依然是农具,这是维持工厂运转和支援农业的根本。
他要让金陵机器厂在1955年前,凭借过硬的技术和效益,堂堂正正地升格为厅级大厂,成为京州乃至整个汉东的工业标杆。
突破口,就在“标准化”和“人的积极性”上。
两天后,一场全厂职工大会在最大的空地上召开。
黑压压的人群,工人们带着马扎坐下,像是赶集一般。
好奇、疑惑、期待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临时搭建的演讲台和台上就坐的几个人身上。
台下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张爱国副厂长和郑春秋教授身上打转。
他们都听说了厂里来了大领导,可真见到大领导的人,对于近四千人的大厂而言,依旧不多,都想看看这样的大领导和他们这些普通人长的有什么区别……
台上郑春秋面容沉稳,戴着眼镜,自带一股知识分子的威严。
“瞧见没,肯定是那位,” 机修工小王偷偷朝郑春秋努了努嘴,对身边的工友低语,“一看就是大干部,有派头!肯定是省里的大领导?”
“我看也像,张厂长在他旁边都陪着小心呢。” 旁边人附和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座位里站了起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线绳话筒,缓步走到了台前正中。
人群的议论声稍微低了一些,大家都以为这是来调试设备或者维持秩序的办事员。
这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岁,身姿挺拔,穿着领导统一的中山装,眉眼间带着一股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沉静和锐利。
他站定,目光扫过全场,对着话筒开了口,声音清晰沉稳:
“同志们好,我是陈朝阳。”
“……”
台下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寂静,似乎声音在传播的过程中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随即,“轰”的一声,比刚才剧烈十倍的声浪猛地炸开!
“啥?!他就是大领导?”
“不能吧?这么年轻?看着比我家小子大不了几岁!”
“省里的大官?开玩笑呢!这怕是秘书吧?”
惊愕、难以置信、窃窃私语……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大家都被这位主要领导的年龄深深震撼了。
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几个年轻女工扎堆的地方,气氛更是微妙。
有人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身边一个模样俊俏、梳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说:
“桂花,桂花!
快看,真是他。前天在车间跟你问话的那个!
哎呦,还真让你给说着了,真是个大领导!”
叫桂花的姑娘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又羞又急,使劲掐了说话女工一把:“你个死妮子,胡吣啥,人家就是问问我咋不学机工……”
旁边另一个女工也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戏谑:
“咋样,桂花,跟大领导说过话,感觉啥样?
我瞅着这陈书记眉清目秀的,精神!听说还没结亲呢……你要不要……”
“你们……你们再乱说,我不理你们了!”王桂花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把头埋得低低的,却又忍不住抬起眼皮,飞快地朝台上那个身影瞥了一眼,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台上,陈朝阳将台下的骚动尽收眼底,他只是平静地等待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理解的笑意。
过了十几秒,他再次举起喇叭,并没有提高音量,但那沉稳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穿透了嘈杂:
“今天,我不是来给大家下命令的,” 他顿了顿,看着台下渐渐重新安静下来的面孔,
“是来跟大家商量三件事关咱们厂前途,也事关每位同志们前途的大事!”
没有官腔,开门见山,再加上他之前出人意料的年轻形象,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专注力。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想听听这个年轻的“大领导”,到底要和他们商量什么。
“头一件事,咱们得一起立一套咱们工人自己的‘手艺章程’!”
陈朝阳用了一个工人们都能心领神会的词。
他随即拿起一个刚从车间带来的零件,高高举起。
“同志们,都遇到过这情况吧?
一车间做的螺丝,拿到二车间去,愣是拧不上!
三车间送来的齿轮,在四车间的机器上就是打滑!怎么办?”
他目光扫过全场,看着不少工人开始在底下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