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哔剥。
贾母那句问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贾琏心头那层自欺的薄纱。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那句“自是因为胥吏贪婪”的托词再也说不出口。
是啊,若放在半年前,莫说他贾琏亲自去,便是荣国府一个体面些的管家递上名帖,那些胥吏哪个不是点头哈腰,赶着把事情办得妥帖?
何曾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索贿刁难?
“孙儿……愚钝。”贾琏低下头,声音艰涩。
贾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贾琏心上:
“琏儿,你道那书办只是贪那几两银子?或许……但更可能的是,他背后有人想借他的眼,他的手,来掂量掂量咱们贾府如今的斤两。”
贾琏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疑:“祖母的意思是……有人指使?”
“指使未必,试探却是必然。”贾母目光沉静,如同深潭,
“咱们府里前番动静不小,虽说对外遮掩了,但这京城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削爵,换族长,‘清修’……这一桩桩一件件,落在旁人眼里,会如何想?是觉得咱们贾府就此败落了,可以上来踩一脚?还是觉得咱们在韬光养晦,另有所图?”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炕几上轻轻一点:“那书办,不过是这潭水里最先冒出来的一个小虾米。他敢刁难你,未必知道你是贾琏,但他一定嗅到了些风声——贾府近来低调,似乎不如往日那般……硬气了。他是在试探,试探咱们的反应,是继续忍气吞声,还是会如往日般雷霆反击。”
贾琏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他从未想过,一桩小小的衙门刁难,背后竟可能牵扯到如此复杂的信号和试探。
“那……孙儿该如何做?”
“你今日做得不错,未逞匹夫之勇,也未亮明身份以势压人。”
贾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往后,这类事情只怕不会少。你要学会多看,多听,多想。留意着,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风吹草动。”
“咱们不惹事,却也不能怕事。关键在于,如何应对得恰到好处,既不失了体面,又不授人以柄。”
她看着贾琏,眼神深邃:“琏儿,你要记住,有时候,别人如何对待你,并不完全取决于你是谁,更取决于他们认为……你变成了谁。”
他们认为……你变成了谁?
贾琏心神震动,将祖母这番话牢牢刻在心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已不仅仅关乎个人颜面,更与整个家族的处境息息相关。
与此同时,贾政的书房内,气氛同样凝重。贾政与一位姓程的老清客对坐,眉头紧锁。
“……程先生,今日朝会,陛下谈及江南盐政,言其‘积弊甚深,蠹国害民,已至非整顿不可之时’。”
贾政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陛下目光扫过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出声应答。唉,此事实在是……牵涉太广,动辄得咎啊。”
那程清客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闻言捻须沉吟道:“存周兄所言极是。盐政之弊,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扬州、金陵等地,盐商与地方官吏乃至……乃至京中某些势力,早已是铁板一块。谁去碰,都难免碰得头破血流。办好了,得罪的人太多;办砸了,便是替罪羊。此乃烫手山芋,无人敢接,也在情理之中。”
贾政忧心忡忡地点点头:“是啊,陛下虽未明言,但其意已决。只是这推行之人……难寻啊。”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更令人不安的是,陛下今日在垂询几位部堂大臣后,忽然话锋一转,竟问起了……问起了几位王爷对此事的看法。”
程清客捻须的手猛地一顿,眼中精光一闪:“哦?陛下竟问及王爷?”
“正是。”贾政脸色更加难看,“虽只是寻常垂询,但在此等敏感时刻……唉,只怕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盐政整顿本就凶险,若再卷入王爷们的视线甚至纷争,那便是滔天巨浪,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贾政送走程清客,心绪不宁,最终还是来到了荣禧堂。
贾母正准备安置,见他此时过来,心知必有要事。
“母亲。”贾政行礼后,挥退了左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今日朝会上,陛下决意整顿江南盐政。”
贾母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此事,我已有耳闻。”
贾政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陛下今日在朝堂上,问起了……几位王爷对盐政的看法。”
饶是贾母心志坚定,闻言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烛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沉静,但那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收紧。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