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雨势虽歇,但天地仍笼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中。
了铎等人与空苦首座、空生方丈站在稍远处的廊下,目光始终未离那座小小的石亭。
众多大无相寺弟子更是屏息静气,远远望着,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惊扰了亭中对弈的二人。
“已是一日一夜了……”了铎佛子轻声低语,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了因他……竟能与那位前辈对弈如此之久?”
空苦首座面色凝重,微微颔首:“他虽自谦于弈棋一道只是略有涉猎,但既敢将此道与医厨二艺并列,想来绝非等闲。”
几位长老闻言,皆不自觉颔首称是。
他们看着亭中那一老一少的身影,看着他们或沉思,或落子,听着偶尔随风飘来的零星话语,
只觉得那小小的石亭,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时间在沉寂与落子声中缓缓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在东方既白,晨曦微露之时,亭中的弈刀叟拈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之上,却久久未能落下。
他凝视着纵横交错的棋枰,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每一寸棋路都剖析殆尽。
良久,他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与叹服:“弈刀之道,讲究制敌于先,料敌机先。老夫弈棋如弈刀,自认落子之前,已算尽后续十数步之先机。”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了因:“甚至不惜多次出言,扰乱你的心绪……没想到,算尽种种,最终还是败在了你这小和尚手里。”
他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直直射向了因,那目光中不再有之前的审视与压迫,反而带着一种发现璞玉的奇异光彩:“小和尚,你……可想学老夫的‘弈刀术’?”
这话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了铎、了安佛子与空苦首座瞳孔骤缩,众弟子更是哗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弈刀叟竟欲传艺?传予大无相寺的弟子?
空苦首座更是面色大变,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踏出,便要开口阻止:“前辈!了因乃我寺……”
然而,一直静立如松的空生方丈,却在此刻微微抬手,一道柔和却不容置疑的气机悄然拂过,止住了空苦首座的步伐。
空生方丈并未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凉亭方向,但那双深邃如海的眼中,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因的身影,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弈刀叟仿佛并未在意亭外的细微动静,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了因身。
了因也是面露怔然,显然也极为意外,他嘴唇微动,似乎有婉拒之意。
弈刀叟见状,不待他开口,便继续说道:“老夫这弈刀之术,虽不敢说冠绝古今,却也自成一格,重算、重势、重先机,与寻常刀法大不相同,确是难学难精,不过,以你之悟性与心性,学之不难。”
他的语气带着傲然,也带着一丝循循善诱:“不瞒你说,就连我那眼高于顶的师弟,当年见了我的弈刀术,也曾亲口说了一声‘佩服’。老夫未能踏入上三境,非是刀道不精,实乃自身天资所限,你若习得我这弈刀之术,未必不能凭此踏入上三境,屹立五地绝顶之列!”
“前辈!”了因刚刚开口,便被弈刀叟挥手打断。
“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听老夫说完。”
他目光灼灼,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显郑重:“老夫此生,至今只收过一位弟子。你若点头,便是第二位,也是关门弟子。”
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届时,老夫那位师弟,便是你的师叔。有他做你的靠山,嘿嘿,五地之内,老夫敢说,再无人敢动你分毫。”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亭外神色各异的众僧,最终落回了因清澈却带着困惑的眼眸上,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暗示:“而且,你若成了我的徒弟,我那师弟……便有足够的理由,将你从这佛门……”
他刻意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最终缓缓吐出:“……这滩深浊泥淖中,彻底拔出。不必再陷身其中,徒惹一身尘垢是非。”
了因闻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他实在不明白这弈刀叟为何要用‘泥潭’来形容佛门,这让他心生不解,甚至有一丝本能的‘不悦’。
了因略一沉吟,摇头道:“前辈厚爱,贫僧感怀于心。只是……方才对弈,从前辈的棋路之中,贫僧已窥得三分弈刀术的影子。”
他微微停顿,组织着语言,试图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算尽招式变化,算尽气机流转,乃至算尽万物生克……前辈的弈刀术,似乎连人心起伏、情绪波动,也要一并纳入算计之中。此法固然精妙绝伦,威力无穷,但……”
“事事算计,时时谋定,未免……太累了,小僧……不愿如此。”
弈刀叟闻言,不由得愣住了。
他设想过对方可能会以忠于佛门、不便改换门庭为由拒绝,也可能以资质愚钝、不敢玷污绝学为借口推脱,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如此纯粹,甚至显得有些“不识好歹”的理由——累?
随即,他像是被抽去了部分力气般,肩膀微微垮下,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叹息。
“呵……累?竟是这个理由……”
他摇着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难以置信:“老夫这弈刀术,不知有多少所谓的天才俊杰挤破了头想学,都被老夫一一赶走。今日老夫破例,主动开口欲收你为徒,竟被你拒绝……而且,这还是老夫生平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太累了’这等借口。”
他话语中的傲气犹在,却已掺杂了明显的落寞与一丝哭笑不得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