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驿馆,一间干净整洁的客房内。
苏惟瑾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远比沭阳繁华的街景,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精密仪器般运转不休。
府试案首的光环并未让他冲昏头脑。超频大脑清晰地分析着当前局势:
张家仇怨已深,绝不会善罢甘休;
七叔公的态度转变是庇护也是“投资”;
而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院试,以及…
眼前这位即将决定他短期命运的大人物——提学御史周大人。
果然,晌午刚过,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书吏便来到驿馆,态度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小相公,学政大人有请。”
来了。
苏惟瑾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青衫,
深吸一口气,眼神沉静如水:
“有劳先生引路。”
学政行辕规制严谨,气象森然。
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楣上高悬“提督学政”烫金匾额。
穿过辕门,里面是数进深邃的院落,古柏参天,郁郁葱葱。
沿途所遇书吏学官,皆是屏息凝神,
步履轻捷,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书吏将苏惟瑾引至一间书房外,低声道:
“大人在内等候,小相公自行进去便是。”
苏惟瑾拱手谢过,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古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典籍。
提学御史周大人并未穿着官服,
只一身藏青色直裰便装,正坐在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手捧书卷。
他看似随意,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度,却让这书房显得格外压迫。
苏惟瑾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依着极标准的士子礼,深深一揖:
“学生苏小九,拜见学台大人。”
声音清朗,举止从容,没有丝毫怯场。
周大人放下书卷,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惟瑾身上,带着审视,良久,才平淡开口:
“不必多礼,坐。”
“谢大人。”
苏惟瑾依言半坐了,腰杆挺直,双手恭敬放在膝上,目光微垂,静待问话。
书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这种沉默往往能给年轻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但周大人发现,眼前这少年呼吸平稳,眼神澄澈,竟似全然不受影响。
“苏小九,”
周大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回响。
“你的卷子,本官看了数遍。
尤其是那篇策论,很好。”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过来:
“只是,本官很好奇。
你这些见解,诸如‘数据预警’、‘系统工程’,师从何人?
沭阳县内,乃至海州府,似乎并无哪位先生,有这般…前瞻之眼光。”
核心问题来了!
苏惟瑾心中警铃微作,超频大脑早已推演过无数遍应对方案。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和追忆,
微微低下头,声音也轻了几分,带着一丝不确定:
“回大人话,学生…学生并无固定的业师。”
“哦?”
周大人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家中父母早亡,虽曾是军户,却也略通文墨,幼时曾为学生开蒙,认得几个字,讲过些粗浅道理。”
这话半真半假,原主父母确实识点字。
“后来…家道中落,学生辗转流离,更是无力延师。
所能做的,不过是千方百计寻些书来,自己胡乱读读,瞎琢磨罢了。”
“自学?”
周大人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信,官威悄然弥漫。
“那些经义注解,或许可凭苦功。
但那治水之策,涉及统筹、数算、乃至农桑地理,脉络清晰,逻辑严谨,绝非闭门造车能凭空想出的!
你,究竟从何得来?”
压力陡增!
苏惟瑾心脏微微一缩,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困惑、敬畏又有点神秘的表情,
仿佛在回忆某种难以言说的体验,声音压得更低:
“大人明鉴…学生…学生也不敢全然确定。
只是…有时夜读至深,困顿恍惚之际,常会做些奇怪的梦…”
“梦?”
周大人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个答案吸引了。
“是…”
苏惟瑾眼神放空,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模糊的片段。
“梦中常见一模糊身影,似是我早逝的爷爷,又似不是…
总在对我讲述一些听不太真切的道理,关于天地运转,关于万物规律…
醒来后,有些便忘了,有些却异常清晰,
与学生平日所读之书相互印证,便…便似乎能明白些许…”
他抬起头,眼神真诚又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迂腐”和笃信:
“或许…是学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又或是…祖宗不忍见苏家文脉断绝,暗中点拨?
学生…学生实在不知,只觉思绪有时如泉涌,难以自抑。”
完美甩锅!爷爷托梦+自学成才!
既解释了知识来源的不可思议,
又符合这个时代人们对鬼神托梦、祖宗显灵的普遍认知,
更凸显了他自身的“苦读”与“悟性”!
周大人闻言,果然沉默了。
他仔细打量着苏惟瑾,见少年眼神清澈,表情不似作伪,
而且这番说辞虽然离奇,却似乎是唯一能解释通的理由。
难道真是天授奇才?祖宗显灵?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
“《尚书·尧典》中‘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郑玄与王肃之注,你更倾向何解?”
突然袭击!考察是否真才实学!
苏惟瑾几乎不假思索,从容应答,
再次将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解,
用古代能理解的语言精炼阐述,
既显示了对传统注疏的熟悉,
又抛出了独到观点。
周大人听着,眼中的疑虑渐渐被惊叹取代。
此子思维之敏捷,见解之独到,
确实不像有人预先教授,更像是自己悟出来的!
“好了。”
周大人抬手打断了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那是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欣慰。
“本官明白了。
天道酬勤,亦眷顾有心之人。
你能于困顿中不忘向学,乃至有所顿悟,这是你的造化,亦是朝廷之福。”
他语气转为郑重:
“你虽得案首,却不可志得意满。
功名之路,方才起步。
院试在即,乃由本官亲自主持,取录更严。
你需戒骄戒躁,潜心攻读,方不负上天赐予你的这份灵性,
亦不负本官今日破例取你之心意。”
“学生谨遵大人教诲!
定当勤学不辍,不敢有丝毫懈怠!”
苏惟瑾起身,肃然应道。
周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沉吟片刻,
忽然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不大的银锭,推至案前。
苏惟瑾一愣。
周大人温言道:
“你身世坎坷,想必囊中羞涩。
院试之后,无论中与不中,皆需继续求学。
这十两银子,你且拿去,或做盘缠,或购些急需书籍笔墨。
不必推辞,此非官银,乃本官私人所赠,盼你能心无旁骛,专心举业。”
十两银子!
对于此刻一穷二白的苏惟瑾而言,不啻于巨款!
这不仅是雪中送炭,更是一种强烈的认可和投资信号!
意味着他真正进入了这位一省学政的视野,得到了官面上的初步庇护!
苏惟瑾心中激荡,面上却保持克制。
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对着周大人深深一揖,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三分真情,七分演技):
“大人厚爱,学生…学生铭感五内!
此恩此情,学生必刻苦攻读,
以期他日能报效朝廷,不负大人今日知遇之恩!”
话说得漂亮,情表现得真切。
周大人抚须含笑,眼中满是期许:
“好,去吧。好生准备院试,本官期待你再给吾一个惊喜。”
“是!学生告退!”
苏惟瑾再次行礼,小心翼翼地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收入怀中,这才缓步退出了书房。
走出行辕,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怀中的银锭散发着踏实的热度。
苏惟瑾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衙门,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锐利的弧度。
院试么?他势在必得。
不过,在潜心备考之前,
沭阳的那些“故人”和未清的旧账,
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张承宗,你可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