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城的最后一口粮缸见了底,守城的士兵们靠在城墙上,连举起长枪的力气都快没了。王大用拄着半截断裂的长矛,望着城下再次集结的蒙古军,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这已经是第七日,江陵筹措的粮草迟迟不到,城中百姓自发送来的杂粮、薯干也早已耗尽,若非靠着屋檐下的枯草和井水煮粥,怕是撑不到现在。
“将军,蒙古人又要攻了。”参军张文书声音嘶哑,他的儿子昨日守城时中箭身亡,此刻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王大用点点头,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让弟兄们……再撑一撑。”他不知道这“撑一撑”究竟能撑到何时,只是心里那股劲还没散——他答应过孟珙,要把邓州变成钉进蒙古人咽喉的钉子,就算这钉子被敲得快要变形,也不能松劲。
蒙古军的号角声再次响起,黑压压的士兵如同蚁群,推着攻城车、扛着云梯,向着残破的城墙涌来。这一次,他们的攻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缓慢,却带着一种碾压式的从容——显然,他们已经看出邓州的守军到了极限。
“放箭!”王大用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断矛掷了出去,却只砸中一名蒙古兵的盾牌,弹落在地。
城头上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出,大多没了力道,连蒙古兵的皮甲都穿不透。蒙古人见状,攻势愈发猛烈,很快就有几名士兵爬上了城墙,与宋军展开肉搏。
“杀!”王大用拔出腰刀,拖着沉重的脚步冲上去,刀刃劈在一名蒙古兵的头盔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他的手臂早已麻木,全凭一股意志在挥舞兵器。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城墙上的防线如同被潮水冲刷的沙堤,一点点崩溃。
就在这时,城下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喊声,不是蒙古人的战吼,倒像是……中原口音的呐喊?
王大用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蒙古军的后方忽然乱了起来,一队穿着各色服饰的人马如同尖刀,从侧翼猛地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手持铁弓,箭无虚发,每一箭都能射穿一名蒙古兵的咽喉;他身边的女子身法灵动,一根绿色的长棒舞得风雨不透,所过之处蒙古兵纷纷倒地。
“那是……郭大侠?”张文书忽然失声喊道。
王大用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大汉的身形、那刚猛无俦的箭法,不是郭靖是谁?而他身边的女子,定然是黄蓉!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城下的郭靖显然也看到了城头上的王大用,高声喊道:“王将军!我等带粮草来了!顶住!”
“粮草?”王大用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回头对张文书喊道:“擂鼓!给我擂鼓!”
早已沉寂的战鼓再次响起,虽然敲得有气无力,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守城士兵的身体。他们不知道郭靖带来了多少粮草,只知道这声鼓响,意味着还有希望。
城下的厮杀愈发激烈。郭靖夫妇带来的江湖义士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怀绝技,加上他们突然从蒙古军后方杀出,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黄蓉指挥若定,利用地形将蒙古兵分割开来,郭靖则如一尊铁塔,挡在最前方,铁弓不断射出,每一次弓弦响动都伴随着蒙古兵的惨叫。
蒙古将领见状,连忙分兵迎敌,攻城的势头顿时缓了下来。
“开城门!随我杀出去接应!”王大用抓住机会,带着仅有的数百名能战的士兵,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内外夹击之下,蒙古军阵脚大乱,很快就溃败下去。郭靖带着江湖义士趁势追杀了一阵,见好就收,转向城门而来。
“郭大侠!黄帮主!”王大用冲上前,紧紧握住郭靖的手,这位沙场勇将此刻眼圈泛红,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句,“你们可算来了!”
郭靖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王将军受苦了。我们在路上听说了邓州的困境,又得知孟二公子被押,便知是史嵩之那奸贼作祟,于是联合了些江湖朋友,在两淮地界截下了被他挪用的粮草,星夜赶来。”
黄蓉走上前,柔声说道:“王将军,后面有二十车粮草,足够支撑些时日了。我们还带了些伤药和金疮药,先给弟兄们治伤要紧。”
王大用这才注意到,城门后方果然停着二十辆粮车,麻袋鼓鼓囊囊,散发着粮食的清香。他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对着粮车和江湖义士们深深一揖:“邓州全城百姓,多谢各位义士救命之恩!”
城头上的士兵和闻讯赶来的百姓见状,纷纷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这二十车粮草,不仅仅是救命的粮食,更是让他们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将郭靖等人迎进城内,王大用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郭靖夫妇离开终南山后,本想直接返回襄阳,却在途中听到了邓州的战事和孟之缙被押的消息。黄蓉心思敏捷,立刻猜到是史嵩之在暗中作梗,挪用了本该支援邓州的粮草,调往两淮以充私库。
“那批粮草打着‘防备金兵余孽’的旗号,实则是史嵩之要转运到他的老家囤积。”黄蓉说起此事,眼中满是鄙夷,“我与靖哥哥合计,与其回襄阳坐视邓州陷落,不如先截下粮草再说。幸好沿途联络了些丐帮弟子和江湖朋友,才在两淮边境拦住了粮队。”
郭靖补充道:“那些押粮的禁军本就心虚,见我们人多势众,又拿出孟老将军的令牌晓以大义,大多不愿为史嵩之卖命,便让我们将粮草劫了过来。只是怕蒙古人察觉,一路不敢耽搁,直到今日才到。”
王大用听得心惊肉跳,又暗自庆幸:“若非郭大侠和黄帮主当机立断,邓州今日怕是真的要破了。只是……你们截了粮草,史嵩之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他敢!”郭靖怒哼一声,“若他敢追究,我便带着江湖义士上京,当着陛下的面,揭穿他通敌误国的罪行!”
黄蓉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对王大用道:“王将军放心,我们早有准备。劫粮时故意装作山匪所为,史嵩之就算猜到是我们,也拿不出证据。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孟老将军那边……还需尽快想办法周旋。”
提到孟珙,王大用的神色黯淡下来:“大帅前些日子听闻二公子被押,急火攻心,已经卧病在床,只怕……”
郭靖夫妇皆是一惊。孟珙是大宋的柱石,他若倒下,京湖乃至整个战局都将岌岌可危。
“看来我们得尽快想办法联系江陵。”黄蓉沉吟道,“至少要让孟老将军知道邓州的危机已解,安心养病才是。”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百姓们自发提着热水、拿着干净的布条,来慰问士兵和江湖义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捧着一篮煮熟的鸡蛋,非要塞给郭靖:“郭大侠,多亏了你们,俺们邓州才有救啊!”
郭靖接过鸡蛋,心中一阵温热。他看向黄蓉,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坚定——无论朝堂上有多少奸佞,无论蒙古人的攻势有多猛烈,只要还有这些百姓的支持,还有这些愿意挺身而出的义士,大宋就还有希望。
王大用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他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郭大侠,有了这批粮草,邓州至少能再守一个月。只是蒙古人吃了这次亏,定会加倍反扑,还请你们……”
“王将军放心,我与蓉儿会留下协助守城。”郭靖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襄阳的安危系于邓州,邓州在,襄阳便多一分保障。”
黄蓉也点头道:“我们带来的江湖义士中有不少擅长布置陷阱、制作火器的能人,正好可以帮着加固城防。等邓州彻底稳住,我们再回襄阳不迟。”
王大用激动得连连点头,转身对张文书道:“快!开粮缸,给弟兄们和百姓们熬粥!再加些肉干,让大家都饱餐一顿!”
夕阳的余晖透过残破的城门,照在邓州城内。炊烟袅袅升起,久违的饭香弥漫在空气中,驱散了连日来的血腥与绝望。士兵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粥碗,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江湖义士们与百姓们围坐在一起,说着各地的见闻;郭靖与黄蓉站在城头上,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城郭,心中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安宁,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但至少此刻,邓州守住了。这颗钉在京湖与蜀地之间的钉子,在粮草断绝的绝境中,被一群不期而至的侠影重新钉入了泥土,牢牢地扎下了根。而远在四川的孟之继,或许还不知道邓州的险情已解,但他与大哥孟之经在蜀地的牵制,正因为这颗钉子的稳固,而有了更坚实的支撑。
夜色渐浓,邓州城头上燃起了新的烽火,这一次,不再是告急的信号,而是象征着希望与坚守的火焰,在漆黑的夜幕中,格外明亮。
江陵帅府的药味浓得化不开,孟珙半靠在榻上,听着亲卫转述邓州的消息,枯槁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当听到郭靖夫妇截粮入邓州,王大用守住了城池时,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了些,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强压下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大帅,郭大侠还说,他会暂留邓州协助守城,让您安心养病。”亲卫补充道,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快。
孟珙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郭靖夫妇的义举,不仅解了邓州的燃眉之急,更像一剂良药,让他郁积的心神松动了几分。“江湖义士……有时候比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更懂家国大义啊。”他低声感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亲卫不敢接话,只是默默地为他掖了掖被角。帅府的气氛这些日子一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孟之缙被押的消息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如今总算有了件能让人松口气的事。
孟珙闭目养神片刻,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他知道,短暂的喘息不代表危机解除,眼下更要理清头绪,稳住全局。
“之缙那边……有消息吗?”他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牵挂。
“京里传来消息,史相公把案子压着,暂时没上刑,只是关在府衙候审。”亲卫低声道,“听说是太后那边过问了一句,说孟家有功于国,案子要审得仔细些,不能冤枉了忠良。”
孟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史嵩之虽跋扈,却也不敢在战事正酣时贸然处置他的儿子,毕竟京湖军还握着兵权,朝堂上也并非全是主和派。“也好。”他缓缓道,“战事未了,他暂时是安全的。史嵩之想拿他做文章,我偏不让他如意。”
只要战局稳住,孟之缙就有翻身的机会。这是他作为父亲的私心,更是作为统帅的考量——绝不能让朝堂纷争动摇前线将士的军心。
思绪转到四川,孟珙示意亲卫展开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嘉陵江流域,在阆州、合川一带停顿:“之经的水师和之继的蛮龙军,最近可有动作?”
“孟之经将军率水师在渠江一带游击,烧毁了蒙古人三座粮草码头;孟之继将军则在大巴山与阿答赤周旋,上个月奇袭了蒙军的先锋营,斩了对方一个千夫长。”亲卫拿出战报,逐字念道,“两人都传信说,蒙军主力被牵制得厉害,重庆和成都的压力确实小了,只是……他们也很难再往前推进。”
孟珙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意料之中。蒙古人在蜀地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想一口气击溃他们不现实。之经和之继能做到牵制,已是大功。”
他最担心的,从来不是四川的胶着,而是这胶着背后的隐患。“一旦蒙古人在蜀地打不开局面,必会回头猛攻邓蔡。”孟珙的声音沉了下去,“那里是京湖入蜀的唯一通道,断了这条路,之经和之继的兵马就成了孤军,川蜀战局会立刻逆转。”
亲卫的心提了起来:“那……要不要调些兵马去支援邓州?”
“不能动。”孟珙摇头,“京湖防线的兵力本就吃紧,襄阳、江陵都得留人。郭靖夫妇能解一时之急,却不能守一世。邓州的根本,还得靠王大用。”
提到王大用,孟珙的眼神复杂起来。这个看着长大的后辈,勇猛有余,忠诚可嘉,却也继承了其父王虎臣的执拗。邓州于他而言,不仅是军事要地,更是守护孟之继后路的屏障,以他的性子,怕是会拼到最后一兵一卒。
“这孩子……太实诚了。”孟珙低声道,带着几分长辈的疼惜。他知道王大用与孟之继的情谊,年少时两人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情同手足。可战场不是讲情谊的地方,有时候撤退比死战更需要勇气,也更有价值。
若邓州已成死局,强行坚守只会徒增伤亡,不如保存有生力量,另寻战机。可王大用那股子犟劲上来,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孟珙思索片刻,对亲卫道:“取纸笔来。”
亲卫连忙奉上笔墨,扶着他半坐起来。孟珙的手抖得厉害,握不住狼毫,只能用布条将笔绑在手上。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凝聚在宣纸上,缓缓落笔。
字迹歪斜,远不如往日的遒劲有力,却一笔一划,透着千钧分量。他写的不是军令,而是一封私信,收信人是淮东副制置使——王虎臣。
王虎臣是王大用的生父,也是他孟珙的老部下。当年襄阳守卫战,王虎臣因功被提拔到淮东,虽与儿子分处两地,却最懂王大用的脾性。更重要的是,王虎臣久经沙场,深知取舍之道,由他出面劝说,或许能让王大用听得进去。
信中,孟珙没有斥责,只是细细分析了战局:邓州的价值在于牵制,而非死守;若蒙古军全力反扑,守则必失,不如适时撤退,保存兵力,与京湖主力汇合,再图收复。末了,他写道:“大用是国之良将,邓州可失,良将不可失。虎臣兄,汝之亲子,拜托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孟珙几乎脱力,手一松,绑着的笔掉落在地。他看着那封短信,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又有几分怅然。战场之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坚守,只有审时度势的抉择。他能为部下做的,便是在他们看不清前路时,递上一盏灯。
“把信收好,派个可靠的人,连夜送往淮东。”孟珙吩咐道,“告诉王制置使,此事关乎邓州存亡,关乎川蜀战局,务必让他……劝动大用。”
“是!”亲卫小心翼翼地收起信,转身快步离去。
榻上,孟珙重新躺下,望着帐顶的纹路,眼神渐渐放空。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战事,送走了太多袍泽,实在不想再看到王大用这样的好苗子,折损在无谓的牺牲里。
邓州的烽火还在燃烧,四川的厮杀未曾停歇,朝堂的暗流依旧汹涌。他能做的,便是在病榻上,为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多铺一分路,多留一分余地。
夜色渐深,帅府的烛火摇曳,映着孟珙苍老的面容。窗外的风带着秋意,卷起几片落叶,像是在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低低叹息。而那封寄往淮东的尺素,正随着信使的马蹄,在夜色中疾驰,承载着一位老帅的苦心,也牵动着邓州城未来的命运。
王大用能否领会这份深意?王虎臣又能否劝动执拗的儿子?无人知晓。所有人能做的,唯有在各自的战场上,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也书写着自己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