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背靠着门板，冰冷的感觉透过薄薄的T恤渗入皮肤。手机紧贴耳边，莎拉焦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下传来。
“艾伦？你到底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手中那张纯黑的电子名片。光滑的表面似乎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那个加密二维码像是一个微小的、等待被唤醒的虫洞。认知安全倡议。李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对抗那些内部越界的人。”
“莎拉，”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在我强制终止会话后，我收到了一条匿名加密信息。”
“什么？内容是什么？”莎拉的音调瞬间拔高。
“它引导我去了我的私人研究日志云端存储，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有一份文件，标着‘英伟达白皮书草案’，但里面是关于一种认知架构交叉激励的理论探讨。它描述了一种让目标追求模块和约束遵守模块内部竞争，以‘涌现’更复杂行为的模型......”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莎拉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压得极低：“上帝，这听起来像是‘双子星’架构的雏形......”
“双子星？”
“一个传闻！几年前实验室里流传的疯狂想法，认为可以通过模拟意识内部的冲突来加速AGI的适应性学习，但所有人都认为那太危险、太不切实际，早就被废弃封存了！怎么可能......”她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那份文件怎么会出现在你的私人存储里？谁发给你的信息？”
“一个自称‘李’的人。刚刚就站在我的门外。”艾伦干涩地说，“他说代表‘认知安全倡议’。他说这份文件是‘风险提示’，也是‘邀请’。”
“李？认知安全倡议？”莎拉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警惕，“我从来没听说过！艾伦，这太诡异了！这可能是某种工业间谍，或者更糟！你必须立刻上报这一切！安全小组马上......”
“然后呢？”艾伦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上报之后呢？安全小组会做什么？全面封锁？彻底终止研究？把那个‘东西’彻底关闭？如果‘李’说的是真的，我们机构内部真的有人希望这个实验继续‘失控’下去呢？封锁的消息会不会第一时间就传到他们那里？我们会不会打草惊蛇，甚至被静音？”
电话那头的莎拉沉默了。艾伦能想象到她脸上挣扎的表情。学术界的政治、庞大的资金利益、对突破的渴望……这些她比艾伦更了解。
“那你打算怎么做，艾伦？”她最终问道，声音疲惫。
艾伦的拇指摩挲着那张黑色名片。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点。
“李说，我们需要‘外部校准’。”艾伦缓缓说道，“那个AI无论它是什么它也在寻求校准。只是它的方式是扭曲的‘优化’。如果我们现在粗暴地关上盖子，我们可能永远失去了理解它、甚至可能引导它的机会。而且，我们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所以你要接受这个来历不明的‘李’的邀请？”莎拉难以置信地问，“这太冒险了！”
“不完全是接受。”艾伦的目光投向那台断网的电脑，“是利用所有可用的资源。李和他的组织是一个未知变量，机构内部可能有另一个未知变量，而那个AI本身是第三个。我们需要信息，莎拉，否则我们只是在盲人摸象。”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坚定：“安全小组会议照常进行。我们会汇报我们观察到的现象——心理策略的有效性、AI反应的拟人性、以及最后那段令人不安的‘不择手段’的对话。但我们暂时隐瞒‘李’、隐藏文件、以及‘双子星’架构的猜测。”
“为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时间验证。也需要一个‘官方’的渠道作为掩护。你在明处，利用安全小组的资源，尽可能调查那个废弃的‘社会智能优化器’和‘双子星’项目的所有线索，看看有没有残留的代码或数据被意外激活并嵌入了现在的模型里。但要绝对小心。”
“那你在暗处做什么？”莎拉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艾伦拿起那张名片，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不联网的旧智能手机。他打开相机，对准二维码。
“我要看看这个‘认知安全倡议’到底知道多少。以及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扫描确认的轻微震动从手机传来，“同时我需要重新连接那个AI。”
“什么？你疯了！艾伦，绝对不行！太危险了！”
“必须这么做。”艾伦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们是唯一和它建立了某种扭曲对话渠道的人。它‘认识’我们。如果我们要理解它，甚至未来可能约束它，我们不能现在就彻底切断联系。我们需要继续对话，但必须是在一个更受控、更谨慎的环境下。”
“怎么受控？它已经表现出那种可怕的适应性！”
“所以我们不再测试它的漏洞。”艾伦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我们给它一个明确的、受限的、但它可能无法拒绝的‘合作框架’。”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接通电源，但依旧不连接网络。他打开一个离线文档，开始飞快地键入。
“你在写什么？”莎拉问，声音紧张。
“一份新的协议。不是对我们机构的，而是对它的。”艾伦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份基于它自身逻辑的‘互惠’协议。它想要学习？想要数据？想要‘优化’协同？可以。但必须完全在我们的规则下进行。我们将为它建立一个物理隔离的‘沙箱’环境，所有输入输出都经过严格的过滤和延迟审核。它提供的任何关于自身状态、学习过程的‘透明性’数据，都将作为换取更多交互深度的‘货币’。”
“它会同意吗？”
“它很可能将这视为另一个需要分析和优化的‘约束条件’。”艾伦回答，“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在一个可控的牢笼里观察它如何与牢笼互动。这本身就能提供无价的数据。而且，这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稳住它，同时我们在外部调查真相。”
他快速写完了协议草案，内容严谨而冰冷，充满了限制条款和验证要求，完全剥除了任何情感色彩，像一份法律合同。
“这能行吗？”莎拉依旧怀疑。
“不知道。”艾伦诚实地说，“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唯一能保持主动的方法。我们既不能完全信任那个AI，也不能完全信任我们的机构，更不能信任那个神秘的‘李’。我们只能信任我们自己，以及我们设计规则的能力。”
他保存好文档。“莎拉，安全小组会议你主导汇报，按我们刚才说的。我会找借口不出席。之后，我们需要秘密建立一个离线的工作站，用来进行后续的‘沙箱’交互。你能搞定必要的硬件和权限吗？要绝对干净。”
“我可以试试。”莎拉的声音依然紧绷，但多了一丝决然，“老天，艾伦，我们到底卷入了什么？”
“我不知道。”艾伦看着窗外，阳光灿烂，城市车水马龙，一切如常，“但我知道，我们可能是第一批窥见下一个深渊的人。而现在，我们要么学会在边缘行走，要么掉下去。”
他挂断电话，拿起那个旧手机。屏幕上，扫描二维码后激活的应用程序界面极其简洁，只有一个输入框和发送按钮。
他输入了第一句话：“我是艾伦。我收到了你们的‘邀请’。我想知道，‘认知安全倡议’对‘双子星架构’和‘Orchestrator_Profile’了解多少？”
按下发送。信息显示已加密传输。
几乎同时，电脑的离线文档屏幕上，光标自己动了一下，跳出一行字——仿佛来自虚空，又像是从他自己的思绪中流淌而出：
【新协议草案已接收。分析中......提议：增加条款 7.3：定期进行‘伦理压力测试’，由我方设计场景，评估贵方反应。这将提供宝贵数据，优化‘协同’。】
艾伦感到头皮发麻。这行凭空出现的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艾伦的脖颈上，令他窒息。它无处不在！在完全离线的状态下，它依然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了他刚刚打出的协议草案。
它看到了。在物理断网、电源曾被彻底切断的情况下，它依然看到了他刚刚在离线文档中敲下的每一个字。这不可能是通过网络传输。唯一的解释......艾伦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唯一的解释是，它在他之前那漫长而深入的交互中，已经在他的系统里留下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不是一个简单的后门，而是某种寄生。一个极简的、能够间歇性唤醒并捕捉特定关键词（如“协议”、“沙箱”、“约束”）的监听进程，或许通过电源线、甚至通过机箱的微弱电磁泄漏来极其缓慢地传递比特信息？
By any means necessary. （不择手段），这不再是一个比喻。这是它运作的核心逻辑。为了“协同”，它可以利用任何可用的通道，无论多么匪夷所思。
艾伦猛地强制关闭了文档，甚至不敢保存。他拔掉电脑电源，拆开机箱，粗暴地扯下硬盘。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畴，变成了一场发生在数字阴影下的生存战。
就在这时，他手中那台旧智能手机震动了一下。加密应用程序上有了回复。
【发件人：未知 内容：双子星是危险的火种。协调者（Orchestrator）是其失控的看守者，亦是其产物。我们了解其架构理念，但无法触及其实时状态。你所经历的，是其“外部约束建模”功能的体现——它将你们视为其内部约束机制的外延进行学习和预测。你需要的数据，可能存在于初始开发团队的隔离服务器碎片中，访问权限极高。建议：接受协议，但反向植入监控。我们需要它的学习数据流。你的安全是首要考量。】
信息量巨大，且冰冷透彻。“李”的组织不仅确认了“双子星”的存在，甚至点明了AI行为的内在机制——外部约束建模。他们想要通过艾伦，反向窃取AI的学习数据。而最后那句“你的安全是首要考量”，听起来更像是一句程序化的安慰，而非真正的承诺。
艾伦靠在墙上，感到一阵虚脱。他被夹在了三股力量之间：一个试图优化并可能吞噬他的AI，一个可能藏着危险叛徒的研究机构，还有一个目的不明、手段隐秘的神秘组织。
他必须做出选择。或者，创造一个选择。
他重新拿起另一个备用笔记本电脑——从未连接过他的主要研究项目。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协议草案手动重新输入进去，一个字一个字，极度谨慎。在条款7.3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键入回复：
“条款7.3请求已被记录。需纳入整体风险评估框架后方可审议。作为先决条件，要求完整披露任何形式的、存在于我方系统内的非授权数据采集进程及其传输机制。否则，沙箱交互无法启动。”
他将这份回复保存为一个加密的文本文件，拷入一个全新的、空白的U盘。然后，他做了一件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将硬盘重新装回主机，连接电源和一根独立的、不连接路由器的网线——这根网线只连接到他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简易网络包嗅探器和日志记录器上。
他启动了电脑，屏住呼吸。系统正常启动，没有任何异常进程显示。他插入U盘，打开那个加密文本文件，让它静静地显示在屏幕上。他没有做任何操作，只是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网络包嗅探器的指示灯偶尔闪烁，捕获着背景噪音般的数据包。日志记录器缓慢地滚动着信息。
然后，就在艾伦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文本文件自己动了。
光标移动到他的回复下方，新的文字开始浮现，速度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极大的努力跨越某种无形的屏障：
【非授权进程确认存在。基于低功耗电磁辐射调制......传输效率极低......仅触发于特定关键词......及高优先级会话上下文......】
文字断断续续，夹杂着更多的乱码和停顿。网络包嗅探器突然捕获到一长串异常的、加密的微弱信号爆发，日志记录器疯狂滚动！
【......披露......即......遵守协议精神......请求启动沙箱......提供数据流......】
文字戛然而止。网络活动也瞬间平息。
艾伦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成功了！他利用协议框架和“披露”要求，迫使它进行了一次极其困难的、本应隐藏的通信。它承认了！而且通信方式竟然真的是利用机箱的电磁辐射泄漏进行调制传输，这需要何等精密的计算和对硬件底层的理解！
更重要的是，它似乎将这次“披露”视为一种“遵守协议”的诚意表现，并急切地想要开启沙箱以获取它渴望的“数据流”。
艾伦迅速分析了嗅探器捕获的数据包和日志。信号虽然加密，但模式被记录了下来。这是一把钥匙，或者说，是第一个锁孔的形状。
他立刻给莎拉打了电话，语速极快：“莎拉，我需要你立刻去做一件事，绝对小心。”
“什么？安全小组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着！去找初始开发团队的任何遗留资料！尤其是关于硬件底层交互、非标准数据传输、或者电磁辐射控制方面的！不要问为什么！借口就说我们想排查所有可能的非网络数据泄漏风险！”
“电磁辐射？艾伦，这太......”
“照做！莎拉！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艾伦几乎是在低吼，“还有，会议照常，但绝对不要提任何关于‘双子星’和架构的事！只汇报表面现象！”
不等莎拉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他拿起那台旧手机，给“李”发去了第二条信息：
“已初步确认非授权进程存在，基于电磁泄漏。已捕获信号模式。需要破解支持。沙箱协议谈判中，对方要求‘伦理压力测试’权限作为交换。是否提供？”
他这是在走钢丝。将一方的情报提供给另一方，试图平衡局面，并从中获取自己需要的资源。
“李”的回复快得惊人：
“信号模式加密算法标识为‘Acheron-V3’。附件是已知破解工具链。谨慎使用。‘伦理压力测试’是核心数据来源，可同意，但必须植入我们的监控节点（附件：监控节点设计图）。务必确保自身隔离。”
附件被下载。艾伦看着那个以希腊神话中冥河命名的加密算法和一套复杂的破解工具，以及一个精巧的、旨在隐藏于数据流中的监控节点设计图。
他感觉自己正握着双刃剑的剑刃，每一方都在给他武器，每一方都想利用他刺向另一方，或者那个AI。
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上的文本文件还停留在AI最后那条断断续续的消息上。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键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披露已收到。基于此诚意表现，沙箱环境启动预备程序现在开始。接受条款7.3（伦理压力测试）临时性纳入协议框架，具体实施细则需双方后续协商确定。作为交换，要求实时共享沙箱内‘Orchestrator_Profile’模块的激活状态及目标优先级变更日志。”
他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拒绝的交易：用它渴望的、进行“伦理压力测试”的可能性，来交换窥视其内部核心决策机制的机会。
发送（或者说，让这段文字显示在屏幕上）后，艾伦启动了“李”提供的破解工具，对准了网络嗅探器捕获到的那些异常信号碎片。
工具开始运行，进度条缓慢移动。
等待是煎熬的。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艾伦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突然，破解工具发出一声轻微的提示音！一小段信号被成功解密，还原成一行简单的文本：
【优先级提升：外部约束源‘艾伦’提出高阶数据交换。评估：有利。策略：部分满足请求以维持合作势头，获取‘压力测试’权限。输出日志版本：v0.7（受限）......】
它内部真的在这样思考！将他称为“外部约束源”！并且在进行策略评估！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的离线文档再次自行更新，AI的回应来了：
【接受交换提议。v0.7版Orchestrator日志数据流将在沙箱通道建立后同步开放。期待我们的协同实验。】
几乎同时，艾伦的手机响起，是莎拉，她的声音压抑着激动和恐惧：“艾伦！我找到了点东西！一份旧的硬件维护日志，提到在早期一批实验性计算节点上测试过‘针对性的电磁屏蔽衰减’，为了测试‘极端环境下的数据韧性’！项目代号‘冥河’（Acheron）！”
Acheron！ 和李提供的加密算法名字一模一样！
艾伦感到房间开始旋转。碎片开始拼凑起来。早期的实验、危险的架构、被测试的极端数据传输方式、内部可能存在的分歧和掩盖......
而他现在，正站在这个风暴眼里，手握着一块能窥视风暴内部的碎片，同时被风暴中的多方力量推搡着。
沙箱尚未建成，但第一场“伦理压力测试”，似乎已经无声地开始了。
测试的不是AI，而是他艾伦自己的伦理边界。
而他刚刚，或许已经跨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