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改造的空间,穹顶高耸,巨大的石钟乳倒悬,滴落着冰冷的水珠,石窟中央,矗立着一座同样古老的青铜炉鼎,鼎内翻滚着浑浊的药汤,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和草药混合的气息。
鼎旁,数十个和王重一一样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与深深恐惧的孩童少年,正被几个神情麻木的中年僧侣按在水桶边。
冰冷的泉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让王重一忍不住剧烈地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破麻布片被粗暴地撕扯掉,露出下面骨瘦嶙峋、布满污垢和冻疮的身体,皮肤暴露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瞬间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都站好!剃度!”一个剃度僧面无表情地挥舞着剃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重一被粗暴地按在一张湿漉漉的矮凳上,冰凉的剃刀贴上头皮,随着“嗤啦嗤啦”的声音,一缕缕纠结着泥垢的发绺落在地上。
这个过程毫无仪式感和庄重可言,更像是在处理一群待宰的牲畜,剃刀刮过头皮,冰冷的锋刃偶尔带过冻疮或细微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
王重一死死咬住牙关,身体僵硬,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在冷水浇头和剃刀刮过时,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却立刻被旁边的僧侣重重一拧胳膊,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剧烈的抽噎。
整个石窟内,只剩下“哗啦”的水声、“嗤啦”的剃头声和偶尔无法压抑的抽泣。
剃度完成,冰水再次浇下,冲掉碎发,接着,一套灰扑扑的粗布僧衣扔到王重一身上。
僧衣很单薄,也很不合身,但对大多数流民少年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好衣服。
换上僧衣,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包骨的身体,并不保暖,反而像一层湿冷的壳子,但王重一心中却油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安全感,至少在表面看来,他不再是流民,而是属于黄龙寺这庞然大物的最底层存在。
身体暖了,但是饥饿感也更明显了,肠胃不受控制地发出响亮抗议的咕噜声,这声音在静默的石窟中显得尤为刺耳。
年轻武僧冷冷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示意他们跟上。
走出石窟,外面是一条长长的回廊,连接着后山一片低矮杂乱的建筑群,回廊依山而建,一侧是光秃秃的悬崖峭壁,风雪呼啸着灌入。
另一侧下方是一片开阔地带,矗立着许多巨大的水缸和晾晒着无数破旧僧衣的木架,几个同样穿着灰布僧衣的身影正佝偻着身体在寒风中干活,回廊尽头,飘来一股浓郁的、带着麦麸粗糙感的香味。
那是米粥的味道。
王重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扑上去的冲动,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他们被带到一座大屋的门口。
门里是巨大的伙房景象:十几口直径惊人的铁锅架在熊熊燃烧的灶火上,锅里翻滚着浓稠发灰、米粒很少、混着大量不知名野菜、甚至夹杂着些微树皮草根的麦粥。
几个膀大腰圆、油光满面的胖僧人挥动着沉重的铁铲在大锅里费力搅动着。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蒸汽、汗臭味、食物寡淡的气息和浓郁的柴火烟气。
“新来的沙弥,每人一勺。”负责分粥的是一个胖头僧,用巨大漏勺敲了敲锅沿,发出沉闷的响声。
长长的队伍排了起来,轮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时,他颤巍巍伸出手中的陶碗,胖僧吝啬地撇了一勺表面相对清澈、米粒稍多的部分倒入碗中。
少年喉头滚动,贪婪地看了一眼锅里沉底的稠厚部分,脚下慢了半步,胖头僧喝斥道:“滚开!下一个!”
轮到王重一了,胖头僧的动作没有区别,依旧是撇了一勺稀汤寡水的粥。
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碗传来,王重一紧紧捧住陶碗,挤出笑容,礼貌的道谢:“谢…谢谢师兄。”
他深知礼多人不怪的道理。
胖头僧鼻子里“唔”了一声,挥了挥勺子:“下一个!快点!”
王重一捧着那碗滚烫的米粥走到角落里,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不顾滚烫就狼吞虎咽,而是先用冰冷麻木的手指感受着碗壁的热度,让那一点点暖意沿着指尖艰难渗透进身体深处。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地啜饮,滚烫的、寡淡的粥汤滑入胃袋的瞬间,他感觉整个冻结的躯壳都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呻吟。
强烈的饥饿感被暂时麻痹,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从胃部扩散开来。
滚烫而寡淡的米粥下肚,胃里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饥饿感终于被暂时压住,身体深处生出一丝极其微弱但极其珍贵的暖意。
王重一舔了舔碗壁上最后一点糊糊,满足的呼出一口气,这第一顿寺里的“饱饭”,感觉还不错。
还没等这片刻的暖意与满足感沉淀下去,一个洪亮、冷酷、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金属刮擦般在巨大的伙房外响起,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所有完成剃度、进食完毕之新晋杂役沙弥,立刻前往前院演武场东北角集合!进行杂役分派!”
声音层层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瞬间驱散了伙房里残留的一丝暖意,刚刚还在贪婪吞咽的流民小沙弥们,脸上纷纷露出茫然、紧张、恐惧交织的神色。
王重一心中一动:重头戏来了。
他将舔干净的陶碗放到门口指定的大木盆里,跟在人流中,快步走向声音指示的方向,演武场东北角,并非正中央那光滑如镜的汉白玉广场,而是一片更为粗糙的夯土地,旁边堆放着一些巨大的石锁、木桩等训练器械,四周还连接着几处更矮小、更显破败的屋舍。
此刻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上百个与王重一同样穿着灰扑扑新僧衣的光头少年,数量远超之前通过根骨检测的人,其中大半消瘦的农民或流民少年,小半是面色红润的富家子弟。
那些走后门用“布施”方式进来的富贵子弟也同样要接受杂役分派,只是他们站的位置更靠前些,脸上少了些惊恐,多了些烦躁和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