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城市榨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破抹布。
下午两点钟的毒辣日头,能把柏油路面烤出氤氲的热浪。他胯下那辆饱经风霜的电动车,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嗡鸣,载着他在停滞的车流中见缝插针地穿梭。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却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吝啬,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导航上那不断跳动的、催命般的倒计时——配送剩余13分钟,而目的地,是那个以“没电梯”闻名整个站点的东华小区六楼。
就在半小时前,站点主管王强那夹杂着脏话的咆哮还通过蓝牙耳机震动着他的耳膜:“林浩!你他妈又超时?这个月第几次了?不想干就滚蛋!爬个六楼能死人是吧?”
林浩没死,但他觉得,离死也不远了。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远比死亡更折磨人。
手机屏幕上方,置顶的聊天框里,是女友苏晓三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浩子,我妈今天又提刘阿姨家的事了。她儿子全款买了婚房,一百二十平,市中心。”
后面跟着一个沉默的**,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林浩猛地一拧电门,电动车蹿了出去,险险擦过一辆并线的轿车,引来司机愤怒的喇叭声。他充耳不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这一单不能再超时了,这个月的全勤奖不能再丢了。
当他终于拖着灌铅般的双腿,把那个沉重的猫粮包裹塞给六楼开门的老太太,转身下楼时,小腿肚子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回到被晒得滚烫的电动车座椅上,他拧开廉价塑料水壶,灌了一大口带着怪味的白开水,然后像一滩烂泥般瘫在了车座上。
傍晚七点半,送完最后一单,林浩回到那个位于城中村、只有十平米、永远弥漫着隔壁炒菜油烟味的出租屋。他把自己重重摔在坚硬的板床上,连弯曲一下脚趾都觉得费力。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苏晓发来的视频邀请。
林浩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挤出一个自以为轻松的笑容,按下了接听键。
“浩子,你下班啦?脸色好差,是不是又累着了?”屏幕那端,苏晓清秀的脸庞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是林浩大学同学,本地姑娘,跟着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农村小子,熬了两年多。
“还行,刚回来。你今天……面试有结果了吗?”林浩转移了话题。
苏晓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没成。HR说我的专业和经验还是不太匹配……这已经是这周第三个了。”
林浩的心直直地沉下去。苏晓为了他,放弃了父母在老家托关系安排的事业单位工作,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二线城市,陪他一起漂着。这份愧疚,像巨石压在他心头。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电流的微噪咝咝作响。
“浩子,”苏晓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我今天……路过‘翡翠园’的售楼处,没忍住进去看了看。”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们最小的户型,七十平,首付……大概要四十万。”
四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尖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林浩的胸膛,让他瞬间窒息。对于他这样一个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掏空家底才供出个普通一本大学生的农村家庭来说,四十万无异于天文数字。他连开口向家里要钱的资格都没有。
“晓晓,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挣到钱,我……”他的保证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苏晓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我知道,我相信你。只是……我妈今天打电话,说老家那个……在税务局上班的,又托人来问了。说他家房子车子都准备好了……”
后面的话,林浩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一切,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挂断视频,狭小的出租屋陷入了死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别人的繁华,却照不亮他这一方斗室的绝望。二十四岁的年纪,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苍老得像一根风干的橘皮。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床底那个落满灰尘的纸板箱。鬼使神差地,他把它拖了出来,从里面翻出一本页面泛黄、边缘卷曲的旧笔记本。这是半年前他在旧书网上花二十块钱淘来的,卖家声称是某个老中医的遗物,当时他想着或许能找到调理母亲风湿的方子,后来忙于奔波就忘了。
他漫无目的地翻动着,直到一个名为 “益气补神汤” 的方子映入眼帘。上面用潦草的毛笔字写着:“补元气,消疲乏,强筋骨,久服轻身。”方子很简单,无非是党参、黄芪、当归、枸杞这类寻常药材。
“轻身?”林浩嗤笑一声,这牛皮吹得可真大。但绝望之下,任何一根稻草都值得抓住。
第二天,他趁着休息,按方子去中药店抓了药。店员看着方子,眉头皱成了川字:“小伙子,你这方子哪来的?黄芪和当归的用量太大了,一般人吃了怕是要上火流鼻血。”
“没事,我……体质虚,试试看。”林浩含糊地应付过去。
回到出租屋,他用那个煮过泡面、熬过稀饭的小电锅,按照笔记上的方法开始熬药。苦涩中带着奇异芳香的气味渐渐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房间。药汤熬成深褐色,他尝了一口,苦得舌根发麻,但还是捏着鼻子,将那碗堪比墨汁的液体灌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雷打不动地早晚各喝一碗。说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效,那种濒临散架的透支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至少爬楼时,心脏不再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周五晚上,苏晓难得地说要过来看他。林浩特意提前收工,去超市买了她最爱吃的鲜虾和排骨,兴冲冲地在厨房里准备。锅里油刚烧热,手机提示音响起。
是苏晓的消息。
“浩子,对不起,我今晚不过去了。我妈突然心脏不舒服,我得回去一趟。可能是老毛病,但我不放心。”
林浩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打不出一个字。他知道,苏晓的母亲身体一向硬朗,所谓“心脏不舒服”,不过是又一个婉转的借口。他沉默地回了句:“需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不用了,你忙你的。等我回来再说。”
放下手机,他看着锅里滋滋作响、逐渐变黑的油,突然失去了所有兴致。关掉火,房间里只剩下窗外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城市噪音。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熬的草药,剂量加倍了。
难以形容的苦涩在口腔里爆炸,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吞咽下去,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身体开始发热,轻飘飘的,仿佛要摆脱地心引力浮起来。耳边邻居的电视声、小孩的哭闹声、街道的车流声……变得越来越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
“要是能有一个地方,没有房贷,没有彩礼,没有王主管……该多好……”
随后,万物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