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昌阳最近的是谯郡。
谯郡也是河南各郡实力最强的,足有三万余兵马。
谯郡的长官是御史大夫、河南都知兵马使许叔同。
许叔同为人强势。或许与他的履历有关,入仕以来,他一直只做过部门长官,从未有任副职的经历。这也养出他宁作鸡头不为凤尾的倔傲。事实上,都知兵马使实际就是军事主官,奈何许大人不这么想。因为都知兵马使的职能主管军事事务有个前缀是协助节度使;因为只要节度使愿意,随时都可以干预自己的决定;更因为许叔同的官阶品秩已经是御史大夫,和节度使纳兰明仁级别相同。
许大人的心气很高,他要做节度使。既然级别相同的纳兰明仁能坐上节度使的位置,没道理他许叔同就坐不得。更何况老许的兵多,比纳兰明仁的多得多,这是乱世中的硬实力。
许叔同的家族底蕴不深。到他如今的地位,家族已经提供不了助力。他必须小心谨慎地不放过任何机缘。
京城一树梨花ya海棠的故事也传到了谯郡。许叔同敏锐地从中发现攀附朝中权相的契机。经过不懈努力,花了不小的代价,辗转砸进不少人情,终于搭上了房家的线,被房相隔空收为记名弟子。
其实,房相也正需要一个在纳兰明仁身后掣肘的人,许叔同无论是实力、地位,都是最合适的。许叔同也深知这一点,他本不用冤枉地做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可他偏偏极认真去做完每一件事,花了可以不花的代价,托了可以不托的人情。他要表达的是一种姿态,一种投靠的真诚。
房相也知道许叔同知道自己在做可以不做却偏偏要做的事,他很满意许叔同的态度和官场智慧,决定真心提点他,便以老师的身份写了一封信。
信中,房相站在老师的角度,客观地分析了河南一地的局势、困难及机遇,同时,也对河南各地风云人物做了极肯定的点评,特别是对节度副使张珣更是赞誉有加,说不仅自己欣赏张大人,就是朝中众大臣提起张珣也是交口称赞。来信谆谆教诲道要想进步就要虚心向周边学习,特别要以张珣张大人为榜样。
许叔同读懂了来信。
一旦成功地挤走了纳兰明仁,张珣将是自己争夺节度使位子的最强竞争者。
许叔同是枭雄做派。
枭雄与英雄一字之差行为却大相径庭。英雄是靠自身能力出人头地;枭雄也是靠自身能力,是靠自身能力想方设法绊倒比自己强的然后自然而然地出人头地。
许叔同正绞尽脑汁地琢磨坑倒张珣的法子,忽然传来了十万叛军围昌阳的消息。
许大人喜不自胜,派人再次确认了消息的可靠,便连夜为自己刚满十七岁的第三十八房小妾举办了预祝十八岁生日快乐的庆典晚宴。
宴会上,许叔冀兴奋莫名,如同服食了过量的五石散。一迭声地呼喝着:“酒来!酒来!大好的日子怎么能少了酒?”
更要命的是,许老爷心情好的出奇,对每个人都极尽和言霭色,几乎有求必应。
大姨太、二姨太年老色衰,已经十多年未近过许老爷的身。
也不知道许老爷犯了什么邪,居然来了个左拥右抱,对两老妾也是温言款款地嘘寒问暖。
这是十多年未有过的事情。
两老妾云里雾里地一阵晕眩后,乍惊还喜。暗暗寻思:“人常说姜是老的辣,莫非,这妾也有老来香?”
当天夜里,一俟散席,两老妾就急匆匆赶回自己的房间,重复着熏香、沐浴、幽怨地等、熏香、沐浴、幽怨地等。直到天光,等了一夜的寂寞。所谓老蚌怀春莫过如此。
酒宴正酣,许老爷的酒要得急。
丫鬟春桃抱着酒坛火急忙慌地往前赶。转过屏风,一个不留神,绊倒了屏风旁的花瓶,啪啦一声碎响,唬得春桃魂飞魄散。
这花瓶是许老爷心爱之物。
许叔同一向律下严苛。前不久,同样也是许大人开宴会。丫鬟夏荷收置空酒坛时,不慎手滑,摔碎了一只,惹得许大人大怒,当场着人将夏荷杖毙。
春桃两股战战,匍匐在地,一叠声地呢喃:“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许老爷面含微笑,斜着醉眼,摆摆手,说:“起来!起来!饶命?饶什么命呢?一只花瓶而已。不值当!不值当!明儿换更好的!”
说罢,又开始呼喝起来:“酒来!酒来!高兴的日子要多喝酒。”
几个要好的丫鬟搀起双目无神、浑身软得像滩烂泥的春桃,拖着去了下房。
一路上春桃还在不住口的呐呐:“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丫鬟秋菊去伙房讨了几碗热水来,给春桃灌下,总算让春桃回过神来。
春桃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有感觉。又去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痛的。
疑惑地问:“我没有死?”
“你没有死。”秋菊没好气地吧啦吧啦讲完了花瓶碎了后的细节,眼神飘向春桃,有些异样。
春桃犯了寻思,“老爷不对劲。”
老爷不对劲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老爷被鬼上身。不过,老爷多大的官威啊,什么鬼敢靠近他身前三尺?!恐怕阎王爷也压不住老爷的官威。所以,老爷不可能是被鬼上身。
那么,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第二种可能,老爷看上她春桃了。老爷要娶她春桃做三十九房小妾。
老爷的第三十九房小妾!
春桃被这个结论吓呆了。心怦怦乱跳。
其实,春桃有个相好,是老爷身边的长随阿牛。两人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如果老爷要娶我做三十九房小妾,我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
春桃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
这是一个粉色的夜。同样的夜,有大姨太、二姨太老蚌怀春,也有丫鬟春桃少女怀春。
这一夜,许叔同太兴奋了,喝高了。喝嗨了。大醉。不醒人事。
第二天下午,许老爷酒醒了,可人还处在奇异的亢奋中。
走出府外,感觉太阳特别温暖,天空特么湛蓝,就连刮过去的风的都带着香味儿。
想起一天都未上衙,怠政总是不好的,便又折回了大堂。
许大人刚在官衙坐定,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就接到城门官的报告:昌阳南无伤前来求援,因为担心引起城里民众不安,来人被拦在城门口。
许叔同抬过茶杯,轻嘬了一口,心里翻江倒海地盘算起来。昌阳初围,包围圈或许有许多漏洞,但能乘隙突出来四下里报信求援的,必是与南无伤一般勇猛无双的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的人才昌阳不可能有太多,或许可能是唯一。截住或者拖延南无伤求援的步伐就能将张珣坑进爬不出来的坑。
许大人紧急召集大小各级官员幕僚,对每个人安排好角色、剧本,他要把谯郡城打造成巨型的剧场。安排好一切,他便风风火火带人赶往城门迎接南无伤,正式开场表演。
城门口,许大人见到南无伤时,以最军人的简练,说了一句:“南将军!昌阳被围的事我们已经知晓。军情如火,客套少说,请随我来。”
南无伤张口无语,心情复杂地在后面跟行。
许叔同流传在外的口碑并不好。南无伤就听到过不少许大人嚣张跋扈坑队友的小段子。但是,亲眼所见的许大人却是一位纯粹的军人。只有真正的军人才会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救人如救火的真性情。
流言并不可信。南无伤心里燃起了希望之光。
节堂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军官武将占着大半。文官武将都有统一的特质:整齐,肃穆。
许大人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他走上前,饱含着最真挚的感情,说:“各位同仁同袍!几天前,万恶的叛军慕容奇部围攻我们昌阳的兄弟,他们凶残、暴虐。我们很痛苦!因为我们无法得知昌阳兄弟的具体情况,我们无法对他们提供有效的帮助。我们非常痛苦!今天,昌阳的南无伤将军终于来了!他将给我们提供最准确的情报。请各位务必用最快的时间根据情报制定出最好的救援方案。救人如救火,我们一定要争分夺秒、尽我们最大能力救援我们的昌阳的兄弟!”
南无伤很感动。许大人的言语直白而朴实,将急于救援却又因无知而无措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为自己过去轻信流言而愧疚不已。
南无伤强忍着长途跋涉的疲倦、整日水米未进的饥渴,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嗓子详细地介绍了昌阳的敌我态势。
叛军慕容奇部十三万兵卒,弓骑步辎重救护各兵种齐全;甲箭石粮各军需充足。
昌阳守军原六千八百,数场激战后仅剩一千六百人,百姓六万;经年战乱城防残破;箭矢全部耗尽;粮草撑不过十天。暂时还没有看到外援。
最后,南无伤肃穆地行了一圈礼,道:“昌阳危在旦夕。拜托诸君了!”
在座的将士在许大人的率领下,纷纷表达了对昌阳守军不畏艰险浴血奋战的崇高敬意,同时表示一定以昌阳守军为榜样,尽快制定出完美的救援计划,尽全力救援昌阳。
在南无伤的注视下,谯郡将士迸发了空前的热诚,废寝忘食地制定出一份份精美的救援昌阳计划,有开山、涉水、搭桥、铺路、晓行、夜行、昼行、潜行、飞行等等各种行,有步攻、骑攻、弓攻、水攻、火攻、毒攻等等各种攻,有攻坚战、包围战、强袭战、地道战、麻雀战、心理战、宣传战等等各种战,林林总总。从部队动员、誓师,到战后战利品分配、俘虏处置。周全而精密。
每日里,谯郡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慷慨激扬的演讲,号召全郡军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力以赴救援昌阳。军营里将士们高喊着口号“刻苦训练,救援同袍”苦练不缀。
南无伤在满城充耳的“救援同胞”声中艰难地等候着。
第五日,天明时分,一夜未眠的南无伤盯着最后一份计划书落到许大人手中,充满希翼地问:“许大人,今天能够开拔出兵?”
许叔同愣了愣,有点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回过头:“出兵?节度府的命令到了?”
随行的幕僚急忙回答道:“大人!还没有。”接着,又抱怨道:“节度府也真是拖拉,都好几天了,也不给个信。”
南无伤的心忽然如掉进了冰窖,凉气一丝丝往外冒。他颤抖着声音,不确信地问:“还......需要节度府的命令?”
许叔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南无伤,轻声说道:“南将军,你也是带兵的人,朝廷对军队定下的规矩你应该懂的。”
朝廷的规矩,军队的任何移动都要有相应的令符许可。这种规距甚至可以上朔至远古神话王朝,也是所谓“符合”一词的来源。南无伤祖上几辈都是军户,算是正统的军人世家,奉令而行的规矩深入骨髓。然而,现在身处战乱之地,规则崩坏,像张珣守昌阳、夏钧占彭城、许叔同据谯郡等等事先均无令符许可,无非是当时的相机行事。问题在于,如果有人一定要拿规矩说事,规矩便是真规矩。
南无伤忽然觉得自己很累。
他也的确很累。从昌阳突围、奔行、求援,耗尽了体力,在谯郡这几天,一声声“救援同胞”的呼喊支撑他仔细地指点从谯郡到昌阳的每一处道路、河流、山丘、沟壑,又抽空了心力。而许叔同突然要讲的规矩让他所有的累变得毫无意义。
南无伤是出名的狠人。许叔同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不愿真正惹怒一头凶神。
随行的幕僚很有眼力劲,急忙上前为主家抱不平,道:“南将军!我家主公也很为难。在听到您来谯郡求援时,第一时间就派人骑快马赶赴临淮求取出兵的符令。同时为了不耽误救援,在等待符令的时间里,提前做足了所有出兵的准备事宜,确保一旦接到救援命令,便可以最快速度、最高效率地出兵救援。”
谯郡全体军民的努力,南无伤看得见并深深为之感动。假如谯郡是用接力的方式先做好出兵计划再申请出兵命令,可能有恶意拖延的嫌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只能说许叔同许大人太过刻板方正。刻板方正守规矩是褒义,是不应被责备的难能可贵的好品质。
南无伤心犹不甘,几经挣扎,还是硬着头皮试探着问:“出兵须等符令,那么,能不能先支援些粮草军需缓解昌阳的困境?”
许大人吁了一口气,豪迈地摆摆手,说:
“没问题!这是应该的。我们虽然没有命令暂时出不了兵,但是我们应该想办法为昌阳解决困难,尽尽我们的心意。”
折头招呼亲兵,“去!把军需官老胡喊回来。”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
在等待军需官的间隙,许大人仍不忘安慰南无伤,道:“南将军!你也别太着急。出兵的命令肯定能发下来,你应该相信节度府不可能看着昌阳沦陷不管。而且,你也看到我们已经提前做好了所有计划和准备,随时可以出战。你放心,一旦我们接到命令,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状态驰援昌阳。”
矮矮胖胖的军需官像只皮球般弹弹蹦蹦过来,萝卜样的胖手抹了把脸上的油汗,气踹嘘嘘地说:“大人,有什么吩咐?”
军需官天生长得喜庆,举手投足都带着喜感。许大人看到他,脸色柔和了几分,语气却仍然不改峻冷:
“老胡!昌阳十万火急。你马上想办法调集粮草支援昌阳。我只有一个要求,哪怕我们不吃,也不能让昌阳饿着。”
胖子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越来越多的油腻,目光躲闪着,吭哧吭哧了半天,道:“大人,我们已经没粮了。”
许大人大怒,骂道:“胡说!夏粮刚收,怎么会没粮!?”
胖子委委屈屈,言语却透着倔强:“大人,夏粮是刚收没错,共筹得五万四千七百六十三石。可是,节度府命令全部封存作为冬季战役储备,没有节度府命令不能动啊。”
“我还正想找大人请示,准备组织野外探宝采蘑菇比赛、打猎比赛、钓鱼比赛来提高全民意识,多渠道解决缺粮问题哩。”
许大人脸色稍霁,道:“原来如此。这怪不得你。”
转过头,有些尴尬地对南无伤说:“南将军,你看......”
发现南无伤越来越黑的脸色,连忙转过话头,道:“南将军,你先别着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支援昌阳。老胡!你再用心看看还有什么军需能够支援给昌阳的?”
胖子踌躇了半晌,犹豫道:“大人,库房里还能动用的只有三千匹布料,是千方百计留下来准备给新兵营的儿郎过冬的物质,这也不能给啊!如果给出去,我们的儿郎怎么办?”
许叔冀果断地命令道:“立即把全部的布料支援昌阳。”
看了看不情不愿的胖子,语重心长地告诫道:“老胡,要有大局观。昌阳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可以自己没有,也不能让昌阳寒心。”
三千匹布料被迅速地送到城外。
许大人很愧疚地对南无伤说:“南将军,许某能力有限,暂时只能为昌阳做这么多了。但是我向你承诺一旦令符到手,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制定好的方案驰援昌阳。当前昌阳情况紧急,就不耽搁将军去它郡求救了。”
南无伤被许叔同很客气地用近乎撵的方式送出了谯郡。
城楼上,许叔同一直目送南无伤落寞的背影消逝在视野之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环视一圈左右随从,轻轻一笑,居然有些妩媚的妖娆:“瘟神总算走了!”
许叔同细细的品味了一下这几天的骚操作,暗暗为自己的机灵点赞。今晚应该为自己刚满十七岁的第三十八房小妾举办预祝十九岁生日快乐的庆典晚宴。
一个有前途的下属,应该正确领悟得意痒痒一词的精髓在于痒,必须做个合格的捧哏,能在领导得意时,装作不经意地往领导心窝那点痒痒处轻轻一挠。
毫无疑问,军需官胡胖子就是潜力无限的好下属。他知道许大人最得意的是送昌阳并不急需的布匹。
胖子胡乱地抹着脸上越来越多的油腻,仰望着许大人,柔弱的目光里有弱子对慈父的孺慕,有懵懂的好奇宝宝对新世界无穷好奇的求知欲的娇憨,问道:“大人!昌阳围就围了,反正张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我们还要送他们布匹?”
援助昌阳布料是许叔同灵机一动的神来之笔,是他最得意处。目下天气炎热,最多余的东西是衣物。官场最讲究的是面子。私底下再怎么勾心斗角,但大面上必须得说的过去。既然昌阳已经来人求救了,就必须有救援的实际行为。提供什么样的救援,既不影响自己的声誉,又不让张珣获得实质性的好处,这让许大人很费了一番思量:昌阳当下最急迫的是救兵和粮草,这些当然不能给;恰好布料也属于重要军需品,给出去不会改变当下昌阳任何状况,同时还可以向朝廷邀功。
许大人满意地看着胡军需官:这个胖子有前途。想了想,决定提点一下。说:“胖子,回去打个请功报告,着重说明一下我们谯郡克服重重困难,勒紧裤腰,及时向昌阳援助了大批重要军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