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扭过头去一看,正是刚才还在中间高声朗诵诗歌的男同学。
男同学刚才朗诵诗歌时实在过于用力,现在嗓子都哑了。
围观的学生默默给他让出一条道,男同学走到了钟山旁边,哑着嗓子也没忘记诗人的体面。
“同学,我刚才听你说,诗歌让人丢脸,这恐怕不妥吧?”
他一脸真诚,“我的诗,难道不够热情吗?”
钟山心想不愧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当反派都显得有文化一些。
加上这嗓音,堪称优哑。
不过钟山并不想顺着这位诗人男同学的话跟他解释或者辩论。
因为这只会陷入别人的讨论逻辑,输赢都根本没有意义。
他伸手拽着钟小兰就想径直离开,却忽然觉得仿佛在拽一块石头。
“你的诗的确热情,也只有热情!”
钟小兰扬起下巴。
“除此之外呢,那是前言不搭后语、象征空洞无物,既谈不上思想性,也没有韵律,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钟山看看自己旁边这个妹妹,忽然明白了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
男诗人听着这番评论,仿佛被一颗颗炮弹打到了身上,一脸地震惊、羞恼、不可思议。
钟小兰一番讲完,仿佛赢得了一场大胜利,这才跟着钟山往外走。
钟山心想,这下真不用走了。
他不由得反思,平日里见钟小兰的时候,明明妹妹已经变成了个知书达理,甚至有点狗腿的样子,怎么面对别人,又变成了当初自己见到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模样?
还是说,这姑娘根本一直就是这样,只不过因为内心慕强的原因,她只是格外地讨好自己?
不等钟山思考出结果,旁边的学生们已经陆续围了过来。
乐子人什么时候都不缺。
而且钟小兰这种话公开说出来,本身也是犯了众怒。
你评价朗诵者的诗歌水平不行,那旁边这些听诗的人算什么?
果然,俩人正要走,旁边一个女生伸手拦住了。
“同学你别走,你这样评论,根本就是空头评论家!批评谁不会,有本事你朗诵一首啊!”
“对呀对呀!你行你上啊!”
“就是,你怎么不写一首?”
一时间,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借着这股支持的力量,诗人同学似乎眼里又有了神采。
这下钟小兰没有内容可以复读了。
她顿时惶恐起来,眼神无助地看向钟山。
钟山心想,这小妮子只想着过嘴瘾,后面的事儿是一点不思考啊,怎么抬杠都不会?
他摇摇头,给了钟小兰一个眼神。
看好了,哥哥我只演示一次。
钟山看着伸手阻拦的女同学。
“因为我觉得别人的诗不好,我就要作诗?是这样吗?”
“对。”
“那我评价冰箱不好用,难道我还要会制冷?我评价厨师的菜难吃,难道我还要学会炒菜?我评价路上有坑,难道我还要学会修路?”
钟山一番诘问下来,换女同学六神无主了。
“对——不对!你这、这……”
钟山笑笑,眼神逐渐认真。
“动不动就质问别人,说什么你行你上,本身就是一种推脱和不负责任!”
钟山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他硬气地环顾四周,“诗歌是感性的,诗歌的评价自然也是主观的,我不喜欢,难道不行?”
这下没人说话了,只剩下男诗人还在风中凌乱。
钟山看到并没有人质疑自己偷换概念,低头问钟小兰,“你有纸没有?”
钟小兰赶忙低头,从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
钟山从胸前口袋掏出钢笔,唰唰点点几行字,写完以后,伸手一撕。
“嗤啦!”
一张不规则的纸塞到了男诗人手里。
再看钟山,已经拽着妹妹走远了。
男诗人捧着这纸,看了几眼,忽然失魂落魄,手垂下去,那张纸也掉在了地上。
大伙一看,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踮着脚,想看看纸上是什么。
一个男同学干脆从地上抄起纸,大声地朗诵起来。
【我从未写过诗
就如同我从未到过远方
从未走进一支曲子的中央
在秋日渐深的光影里
从未感到过沉迷和苍凉
我只想路过这秋天
这本是无关风与月的声响】
(内容出自诗人冯娜的《穿过》,有删改)
一首诗朗诵完,旁边的人赶忙追问,“题目是什么?作者是谁呀?”
“题目叫《纯路人》,作者……这、这没有写啊!”
原本还热闹的博雅塔下忽然寂静了。
这首诗的意思,简单之极。
但难得的是,这可是大家是眼看着钟山花了半分钟写完的,属于完全即兴的作品。
哪怕这样,哪怕主题这么简单,居然还写得颇有诗意,还格外契合眼下的光景。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好奇道。
“你说那个人是不是燕大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格外激烈,至于失魂落魄的诗人,此时已经无人在意了。
毕竟这首《纯路人》写得确实更好,人家点评两句,也不过分吧?
聊了一会儿,有人反应过来,“谁认识刚才那个女同学?她肯定是燕大的!”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讨论。
而惹得众人惊讶、讨论不休的钟山兄妹俩,此时已经出现在了燕大学生食堂里。
现如今的学生食堂在钟山眼中颇为简陋,不过却很有生活气息。
食堂的大娘用大澡盆盛米饭,馒头则堆在一旁,所有的窗口一字排开,十几种菜色在现如今的食堂里绝对称得上丰富,打菜的学生手里端着铝饭盒、搪瓷缸子,几乎人手一把暖壶。
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每一个窗口都大排长龙。
钟山扫了一眼,指指里面一个窗口。
“那边怎么没人?”
“贵呗!”
钟小兰撇撇嘴,流露出一副望而却步的眼神。
“一份儿扒肘条要四毛五,一份儿干烧肉要五毛……我们粮票倒是够,但一个月的补贴就十六块钱,要是吃这些,哪能攒下钱啊?”
“还攒钱?”
钟山好奇道,“十六块钱,还能剩多少?”
钟小兰顿时有了谈兴,“我们宿舍一个安徽来的大姐,她都二十五了,也结婚了,现在脱产来上大学,生怕家里没钱花,一个月要省十块钱寄回去,外加粮票!一天吃饭只能花两毛!”
“两毛能吃什么?”
“买三个五分钱的馒头,咸菜都不敢多啃!”
钟山对此表示同情,然后拍给她一块钱。
“这顿饭花完。”
钟小兰伸手接过,顿时充满活力,俩人直奔扒肘条的窗口,上来就先整硬菜。
扒肘条是用纯正的肘子肉,切成约八公分长、五公分宽、一公分厚的肉块。
这道菜烧好的肉是单独的一盆,买的时候还要分两次打。
大师傅先将一勺软烂发绿的熬白菜给打进饭盆,然后再浇上一勺红烧肘子肉,齐活。
女生打饭有天生的优势,钟小兰面带笑容,对着大师傅拿娇:“师傅您好,给我来份儿扒肘条。”
下一秒,一大盆足秤加三的肘条满载而归。
有着一块钱打底,钟小兰把饭食安排得明明白白。
把钟山按在空位上占座,不多时,一份扒肘条,一个青菜,四个大馒头摆得整整齐齐。
钟山夹了一块肘条,肥瘦相间,香糯可口,酱味浓厚,炖得软烂,竟然意外地好吃。
俩人吃着饭,钟山随口跟钟小兰聊起了大学生活。
“现在学外语比原来方便多了!”
钟小兰在炫扒肉条的间隙,扯着油乎乎的嘴,一脸满足地笑道。
“燕大里有老外!这些个留学生总是找人学汉语,我们系的同学最受他们欢迎了,大家互相学习,最方便!”
说完她又眨着眼睛问道,“对了哥,我们系主任说下学期会选一批英文好的同学去留学生楼陪住,你说我要报名吗?”
“陪住?”
钟山挑挑眉,“怎么个陪住?”
“就是跟老外一个宿舍呗!”
钟小兰咬了口馒头,说得吞吞吐吐,“俩人一间,一个燕京本地学生跟一个老外同住,按我们舍友的话说,这叫监视外敌!”
这种浓浓的时代风格让钟山不禁失笑。
其实这种说法还不能完全算夸张。
这年头大学对于留学生的监管是非常严格的。
留学生轻易不能离开燕京去外地,想要去一些特定的场所或者别的地市必须打报告,开介绍信。
偷着去的话,很可能会被调查、乃至勒令退学。
至于给留学生安排同性舍友,一方面是为了帮助他们解决生活上的困难,毕竟现在会说英语的国人凤毛麟角,总不能给每个留学生配翻译;另一方面,也确实有方便监管的意味。
钟山对此没什么想法,毕竟前世各种人见得多了,对老外并不感冒。
“你自己看着办办,在我看来,好处可能就是宿舍会舒服点,但坏处就是你总要拿出时间来帮这个外国舍友解决问题,你自己取舍。”
钟小兰懵懂地点点头,也没再问。
俩人吃完了饭,钟山给钟小兰打赏了五块钱生活费,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
不过钟山最后还是提醒道,“以后在外面,少跟人抬杠拌嘴,小心吃了亏。”
“好啦好啦知道啦!”
钟小兰欢天喜地答应着,钟山一看她就没听进去,不过也只能由她去了。
临分别的时候,钟小兰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跑回来。
“哥,元旦晚会那天你一定得来啊,我还准备了节目呢!”
“什么节目?”钟山偏头,“不会是朗诵诗歌吧?”
钟小兰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
“好,只要不是朗诵诗歌,那到时候全家都来支持你!”
作别了妹妹,蹬着车子回到首都剧场,剧本组里一切照旧。
拉开椅子坐下,钟山默默地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自从写完了《天下第一楼》,有了曹宇的首肯,院里的头头脑脑们已经把钟山当宝贝捧了起来。
现如今不少演员还在外巡演,《天下第一楼》尚未确认班底,自然不会有人催促钟山再做新剧本。
人艺之外的地方,《黄河大侠》的剧本完成之后,张新言给自己来过两封信,明言电影要拖到后年拍摄,因为明年要集中精力先搞《少林寺》。
至于《夕照街》,自然也是急不得。
除此之外,《故事会》倒是几次跟钟山来信约稿。
吴复兴在信里夸得天花乱坠,最后总是要来一句,“有新故事否?”
此时闲来无事,钟山静下心在记忆中检索了一番。
上次写了个《黄河大侠》,是个武侠故事,这次写个什么呢?
他苦思冥想半天,忽然有了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