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上的绳索粗糙如锉,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着一股铁锈与陈年汗渍混合的腥咸味。
吕布猛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像被扔进了塞外的暴风雪里疯狂撕扯。二十一世纪都市的霓虹、并州原野上冻彻骨髓的寒风、还有一个名叫韩灵儿的姑娘在雪中回头对他嫣然一笑……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奔腾冲撞,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裂。
“吕布!死到临头,还有何话说?!”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惊雷般将他从混沌中炸醒。
吕布抬起头。
白门楼。他正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主位之上,那位按剑而坐、目光如鹰隼的黑矮男子,正是曹操。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无形的威压却已弥漫全场,扼得人喘不过气。
曹操身侧,谋士分立。左手边那位青衫文士,面容清癯,眼神沉静,正是被誉为“鬼才”的郭嘉。他微微蹙着眉,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器物。右手边另一位中年谋士,气质更为端严,乃是荀攸,此刻正垂眸不语,似在思忖。
而更刺眼的存在,是立于阶下的三人。
为首一人,面如冠玉,两耳垂肩,此刻正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望着他——刘备,刘玄德。而他身后,左侧站着一条赤面长髯的大汉,丹凤眼微眯,不怒自威,正是关羽;右侧那豹头环眼的黑汉,环眼圆睁,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与杀意,不是张飞又是谁?
就是这里!白门楼!
历史的剧本在他脑中轰然展开:摇尾乞怜,认曹操为父,然后被刘备轻飘飘一句“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与董太师乎?”彻底钉死在棺材里。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他想嘶吼,绳索却只允许他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完了吗?穿越即终局?
就在灵魂即将被绝望吞噬的刹那,并州草原上那个老猎户的吼声,穿越了时空,在他耳畔炸响:“狼崽子!被狼群围了,别慌!瞅准那头躲在后面、假装好狼的狼王!扑上去!就算死,也得崩掉它满口牙!”
假装好狼的狼王……
吕布的目光,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死死地焊在了刘备那张悲悯的脸上!
那些混乱记忆碎片中,关于未来的一角记载,清晰浮现——那不是关于虚无缥缈的玉玺,而是即将发生的、血淋淋的背叛!
去他的历史剧本!老子要改戏!
“嗬……曹……公!”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被绳索压迫的喉咙里,挤出这嘶哑却凝聚了全部意志的三个字。身上沉重的镣铐随着他的挣扎,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爆响,瞬间将全场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郭嘉抬起了眼,荀攸也望了过来,关羽的丹凤眼睁开一条缝,张飞则捏紧了拳头。
吕布死死盯着刘备,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
“玄德公……你……你如此盼我速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所有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是怕我说出……你至交好友,‘衣带诏’主谋董承……与你密谋之事吗?!”
“衣带诏”三字一出,整个白门楼,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咝——”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曹操抚须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他那原本带着几分戏谑和审视的眼神,在千分之一秒内变得冰冷、锐利,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猛地刺向刘备!
郭嘉脸上那抹闲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审视,目光在吕布和刘备之间急速逡巡。荀攸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此事极为隐秘,吕布一个阶下之囚,如何得知?!
而刘备——
他脸上那悲天悯人的面具,应声碎裂!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变得一片惨白。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就连他身后一直稳如泰山的关羽,也骤然睁开了丹凤眼,精光爆射!张飞更是惊得环眼圆瞪,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怎知……”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曹操缓缓地将身体前倾。他的目光越过吕布,牢牢罩住了失色的刘备,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胆寒的笑意。
“玄德公……”他拖长了语调,声音平和,却比严冬的寒风更刺骨。
“奉先此言……似乎,意有所指啊。”
“你,有何高见?”
曹操问得轻飘飘,却像一块千斤巨石,砸在了白门楼死寂的水面上。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已从吕布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刘备。
刘备脸上的血色尚未恢复,那刺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头脑的清醒。他能感觉到身后二弟关羽那骤然凝聚如实质的目光,也能感觉到三弟张飞那几乎要爆发的躁动。他更知道,此刻主位之上,曹操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正在将他从里到外,一寸寸地剖开。
瞬息之间,刘备撩衣跪倒,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愤与颤抖:
“明公!吕布此獠,凶悖无状,三姓家奴之言,岂足为信?!此乃其临死反噬,欲行离间之计,拉备为其陪葬耳!明公睿智,洞察万里,切莫中此恶徒奸计!”
他语速不快,但字字泣血,将一个被污蔑、受委屈的忠厚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抚着胡须,目光幽深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刘备,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时机到了!
吕布心中冷笑,他知道刘备必然会否认,而他要的,就是这否认之后,再补上致命的一刀:
“嗬……嗬……曹公……信与不信……何不……何不派人去玄德公府上……查探一二?或许……能找到……他与董车骑……往来的……帛书呢?”
“吕布!汝血口喷人!” 张飞再也按捺不住,环眼怒睁,声如洪雷,一步踏出,几乎要冲上来将吕布生撕。
“三弟!” 关羽一声低喝,冰冷而充满威慑,一把按住了张飞的肩膀。他赤面之上,丹凤眼开阖间精光闪烁,死死盯住吕布,沉声道:“休得鲁莽,大哥与明公自有公断!”
关羽的冷静,反而让场面更加诡异。
“查探府上?” 曹操目光转向了旁边的谋士,“奉孝,公达,你二人以为如何?”
郭嘉微微躬身:“主公,奉先将军此言,虽似荒谬,然……‘衣带诏’之事关乎国本,宁信其有,勿信其无。玄德公忠心为国,清者自清,若坦然受查,既可自证清白,亦可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轻描淡写地,就将一次“搜查”包装成了“自证清白”的机会。
荀攸也紧接着开口,语气更为沉稳务实:“主公,嘉以为,无论吕布所言虚实,玄德公……确不宜再留于徐州。或可召其一同还许都,面见天子,以安其心,亦以便……详加询查。”
荀攸的话更狠,直接建议将刘备放在眼皮子底下监控起来!
两位核心谋士,一个主张立刻搜查,一个建议软禁监控,其态度不言而喻!
刘备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一僵,心底寒意更盛。他深知,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尤其是在曹操这等枭雄心中,便再难根除。
曹操抚须的手终于放下,他看了一眼伏地不起的刘备,又瞥了一眼被按在原地、怒发冲冠的张飞,以及虽沉默却气势逼人的关羽,最后,他的目光落回被捆缚在地、却搅动了整个局面的吕布身上。
这个吕布,不对劲。
以往的吕布,勇则勇矣,却无这等毒辣的眼力和精准无比的口舌之剑。他这一刀,不偏不倚,正正砍在了自己与刘备之间,那最脆弱、最敏感的一根弦上。
杀吕布,易如反掌。
但此刻杀他,这“衣带诏”的疑云,这刘备可能存在的异心,又将如何?
曹操忽然笑了,他挥了挥手:
“哈哈,罢了。将吕布暂且押下,严加看管,勿要怠慢。”
他没有说杀,也没有说放。
只是“押下”。
然后,他仿佛才看到仍跪在地上的刘备,温言道:“玄德起身吧。逆徒胡言乱语,吾岂会轻信?只是……”
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关羽、张飞,最后落回刘备身上,变得意味深长:“下邳新定,百废待兴。玄德与云长、翼德皆是万人敌,屈居于此小城,实在是委屈了。不若随我同返许都,天子亦常念及皇叔风采,你我亦可朝夕相伴,共匡汉室,如何?”
刘备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他知道,徐州,他再也待不住了。而这一切的转折,都源于地上那个本该是死人的吕布!
他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恭顺与感激:“备,谨遵明公之命!”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一丝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杀机,一闪而逝。这杀机,不仅针对曹操,更针对那个一句话就将他逼入绝境的——吕布!
两名甲士上前,将挣扎着还想说什么的吕布粗暴地拖起,向殿外拉去。
在经过刘备身边时,吕布与刘备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吕布的眼中,没有将死之人的恐惧,只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嘲弄,和如同野狼般的狠厉。
仿佛在说:“刘大耳朵,这局,还没完。”
刘备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吕布被拖出了白门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自由空气,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
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