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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话说程芙的二等身份让绿娆好一阵为难。

    然而王爷说她二等就得是二等,那让她做什么呢?绿娆思考了一天一夜也没想出个完美的差事。

    重活肯定不行,把人累坏了将来吹个枕边风准没她好果子吃。

    别的也不行,王爷的饮食起居属于核心要务,拴着所有人的脑袋,程芙资历不够。

    左右为难。

    最终绿娆把一些零碎的活分派给程芙,不重要但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诸如给王爷喜欢的花草浇一浇水;逗一逗廊上五颜六色的珍禽,理一理花房送来的鲜花。

    不伦不类的。

    月地云斋说是毅王的内书房,实则厅堂、寝卧、暖阁、小厨房,各类功能起居室不胜枚举。

    程芙发现每当她浇完花要送进书房,就会有小厮立刻上前接过去。

    别鹤笑吟吟的:“芙姐姐,我力气大,粗活都让我来。”

    “好。”程芙表现得还算有眼色,并不跟过去,“辛苦你了。”

    以她的资历远不能够进去,那是男主人的重地。

    也就薛姑姑、贴身小厮内侍,家生的婢女方可进。

    别鹤比程芙肩膀略高,没想到小小年纪还真有些力气,抱起花盆小短腿迈得飞快。

    程芙站在拐角望着书房的雕花檀木槅扇出神。

    毅王的私印肯定在内书房,说不定还有她的身契。徐峻茂就是在徐知县的内书房偷的私印和盖过章的空白路引,再买通黄册匠,找黑市的人用馆阁体仿写做旧,肉眼真假难辨。

    一份就要八十两的天价,而黄册匠则要收取二百两的运转费。

    二百八十两都够在京师买宅子了。

    怕也只有亡命之徒才舍得。

    程芙的钱袋子比脸还干净,便是有钱她也进不去书房,进去了也摸不着东南西北。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不能急,程芙抚平繁乱的心绪,漫无目的舀起一瓢水,腕子就被人从身后箍住。

    又暖又硬。

    惊得她失手打翻了木瓢,水花落在地上,溅湿了金线绣纹的墨色宋锦衣摆。

    “天寒水多易冻杀根须。”程芙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再浇它。”

    程芙蓦地抽回腕子,转身行福礼告罪:“王爷恕罪,是奴婢愚钝了。奴婢此前从未学过花草的养护,幸得王爷提点,以后就记住了。”

    “本王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

    崔令瞻没想到会吓着她。

    程芙左右瞧瞧,发现大家都背过身各忙各的,仿佛未曾注意这里。

    她仰脸看他,复又低下脸,抽出帕子蹲身给他擦衣摆,“奴婢给您擦擦。”

    崔令瞻退了一步,指腹尚残留着她手腕的柔滑。

    “不用你管。”

    “……”

    程芙从善如流,攥着自己的手恭恭敬敬侍立。

    他淡声道:“是绿娆没安排好,你不适合做这些。”

    让她看看鹦鹉也就罢了,竟让她养花。

    崔令瞻心疼被养死的两盆花草,他在心里想,必须过来与她说清楚状况,叫她别碰他的东西。

    旁边的绿娆听见王爷说自己没安排好,顿时瑟缩了一下。

    这些花又不是多名贵的,要多少有多少,以前也不是没被她们养死,怎不见他过来说。

    再说,不给阿芙找点事儿做也不好看啊,谁叫他不让人侍寝,大家总不好直接拿阿芙当小夫人待吧……

    小夫人是对亲王妾室的尊称。

    “跟过来。”崔令瞻抬脚朝书房走去。

    程芙:“……”

    绿娆用胳膊拐拐她,“叫你过去。”

    程芙点点头,“是。”

    她随身带着避火丸,倒也不怕与崔令瞻独处,便依言走进了书房,真暖和,熏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宛若初春的林间。

    书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仅以月洞飞罩分隔,每一隔间都林立着楠木书架,摆着密密麻麻的书册卷轴,穿过三道,看见崔令瞻,她才停下。

    “王爷。”程芙福了福身。

    崔令瞻站在书桌后,挑开右手边的机括,那柜子便弹出个抽屉型暗格,他从中拿出一只西潘莲纹的珐琅圆盒,两枚铜钱大小。

    程芙:“是给奴婢的吗?”

    她望着崔令瞻手伸来的方向。

    崔令瞻点点头。

    程芙眼底漾出感激之色,走过去双手接了,“多谢王爷厚赏。”

    “你连是什么都不问,便知本王赏你?”崔令瞻问。

    “让王爷见笑了,奴婢瞧着盒子不俗,直觉肯定是好东西。”

    “薄荷蛇油。”他说,“本王身边的人满手冻疮,有碍观瞻。”

    程芙尴尬赔笑:“奴婢惭愧,这是从前留下的老毛病,跟王爷无关,旁人要笑也只能笑奴婢从前生活的地方。”

    “难道徐家冬日用不起炭火?”崔令瞻坐进圈椅,往后仰了仰,凝眸看她。

    程芙一向不爱跟人谈论自己,尤其是过去。她捺下不悦,轻描淡写道:“知县也没多有钱的,何况奴婢也不是正经主子。”

    崔令瞻不知哪里又惹了她,她的眼睛里总有自然的疏离。

    不过她好像也没有与他不疏离的理由。这不就是他要的吗?崔令瞻喉结缓缓滑动了一下,缄口无言。

    薄荷蛇油是稀罕物,程芙深谙不患寡而患不均,甫一走出书房就藏进棉袄的夹层,免得招眼。

    冻疮而已,现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只需生姜片配合温盐水洗护就能解决,她疯了才用薄荷蛇油。

    次日,医婆就帮程芙卖了个好价钱,三七分账,程芙拿到了七分:四钱银子和苦参蛇附子。后者回去熬汤泡手,冻疮好得更快。

    医婆笑眯眯道:“能进主子院里服侍的哪个不是隔三差五有赏,以后有了好东西记得找我,我帮你卖。”

    说是三七分,实则是五五分,医婆不可能不贪点,程芙也知她贪了,没四六分账已经算有良心。

    求人办事就要做好吃点小亏的准备。

    毕竟她在这王府仿佛聋了瞎了,对外界一无所知,医婆是她接触外界不可多得的人选。

    程芙继续给医婆煮茶,她煮的茶没有一丝苦涩味,火候拿捏得极好。

    医婆就好这口,心情大悦之下总算肯把《脉经》借给程芙读两日。

    严格地说这是一本残缺的手抄版《脉经》,聊胜于无,看一点是一点,程芙为此花了许多心思讨好。

    “多谢大娘疼我。”她莞尔。

    正逢落日霞光,照着含笑的美人儿,鸦青的头发黑亮美丽,小小的脸庞灿若海棠。

    医婆啧啧称赞。

    程芙:“方才的人怎来这里跟您取药?”

    喝茶的时候闲聊很正常。

    医婆道:“那是荀御医身边的小厮,来问我借几味本地的药材。”

    程芙想了想,道:“昨日我见到了王爷,精神饱满,想来这位荀御医医术了得。”

    她学规矩那会儿毅王尚未痊愈,荀御医便是朝廷派来侍疾的。

    “是呀,不愧是御医,咱们医婆学一辈子都比不得人家分毫。”医婆感慨,为自己东学西凑的小技艺唏嘘,转而又道,“可惜王爷还是痊愈晚了一步。”

    说着,医婆凑近了压低声道:“上个月,邱家坏了事。”

    程芙:“哦?”

    “听说江浙的粮商联名状告京师的皇商,罪名叫什么垄断米价,丰年足雨的,饿死了不少百姓。”

    被告的皇商恰巧是邱贵妃的从兄。

    这下邱贵妃哪还有心思举荐侄女,只忙着脱簪请罪去了。

    毅王又失去了一门钟鸣鼎食之家的姻缘。

    还真是倒霉。

    程芙附和医婆,跟着叹气:“哎,可不是。”

    冬月初九这晚程芙守夜,其实就是走个形式,睡在离毅王最远的小抱厦。没她什么事,但别的二等婢女都当值过,总不能叫她闲了。

    是夜戌正,崔令瞻裹着群青色的杭绸寝衣从浴房走出,墨发如云垂泻,光影流淌,半明半昧。

    他天生白皙,唇如渥丹,好在一双凤目生得极威严,莹亮如电,弱化了脂粉气,平添凌厉阳刚。

    小厮将灯树熄了,只留了梅花小高几上一盏鎏金灯,镂空的灯罩透着微弱的光,不扰人,又能让人在黑暗中不至于全盲。

    被褥早先铺好,崔令瞻掀开坐进去就听别鹤在帐子外道:“王爷,方才薛姑姑让小的禀告您一声,今夜是芙姐姐当值,您有什么需要她都会来的。”

    将满九岁的小厮能懂啥,薛姑姑叫他这么回话他就这么回了。

    他懂不懂的不要紧,反正王爷听懂了。

    崔令瞻上一刻还张弛有度的心脏陡然狂跳,连呼吸都发热。

    可以吗?

    他可以要她吗?

    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纷至沓来。

    然而在柿子树下做的决定也不合时宜地叫嚣:你不是说要忘了她,不是说不想为难她,你现在是想做什么?

    可她又非清白之身,委身他哪里吃亏了?事后他定会补偿她,即便她想嫁人,他也给她找个纯良之人,再补偿她一笔嫁妆。

    倘她嫌避子汤伤身,他也不介意用其他法子,太医院做的避火衣薄如蝉翼,本身已无异味,还可再熏香……

    崔令瞻被自己刹不住的周密想法震住,僵着身子躺下,闭上眼,不愿接受自己其实也是个贪花好色之人。

    甚至不挑食。

    他不能再放任自己过多关注那种姑娘。

    别鹤挠挠头,王爷方才还好好的,听了他的话突然不吭声,好半晌才回了他两个字“出去”,吓得他一溜烟跑了。

    同一片月光下,程芙蜷缩在被窝,睡得并不好,薛姑姑此前吩咐了,若得毅王召见就乖乖应召,不准说话也不准乱动,还给了她一张云雨图。

    此时门外稍有风吹草动,她就绷紧了肌肉,后来累极了也就睡了,只天不亮从噩梦中惊醒。

    她抹了把额头,全是细汗。

    梦里徐峻茂背着她疯狂逃跑,后来磕了一跤,徐峻茂就变成了崔令瞻的嘴脸,一手按住她一手撕她衣裙。她不停道歉,求他可不可以换个方式惩罚她,不要欺负她了,他不听,直把她摧残成泥。

    当然,这只是她的一个噩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事实上毅王并无兴趣召她,任她安然无恙睡到天亮,天亮后也没人安排她去伺候毅王起身。

    只有她一个人杯弓蛇影,胡乱忖度。

    推开房门,她又发现整个院子就自己无事可做。

    程芙只好趁绿娆经过的空隙打招呼,绿娆点点头,说:“回去吧,值过夜的就可以休一日。”

    “嗯好。”程芙微微欠身,作辞而去。

    院中人来人往、各司其职,无人关注她,于是她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绿娆偏过头,发现了东次间窗后伫立的毅王,视线定定锁着程芙的背影……

    她心头一紧,整理了一下表情再偷眼瞄过去,半敞的宫式和合窗已变得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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