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黄昏时分开始落的。
起初只是天际线上一抹阴沉的灰,很快便化作细密的针,无声地刺入大地。谷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泛白,锈蚀面包车的雨刷器像垂死者的手臂,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勉强清晰的扇形,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油箱指示灯已经红了半个小时。引擎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车身猛地一顿,停在了瀚州市区外金汉镇的主干道上。
谷吉没有立刻下车。他坐在逐渐冷却的驾驶座上,目光透过模糊的车窗扫视四周。雨幕中的金汉镇像一张浸了水的旧照片:褪色的店铺招牌、歪斜的电线杆、爬满藤蔓的砖墙。远处,被雨水泡发的低吼声隐隐传来,那是行尸独有的、湿漉漉的嘶吼。
不能久留。
他抓起副驾驶座上那个磨损严重的登山包,里面装着他从水电站仓皇出逃时所能带走的一切:半瓶水、几包过期的压缩饼干、一把匕首、一把只剩三发子弹的手枪,还有那台从狼帮旧营地废墟里翻出来的、电池快耗尽的步话机。
推开车门时,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谷吉缩了缩脖子,将背包甩到背后,快步离开了抛锚的面包车。主干道两侧的建筑黑洞洞的,破碎的橱窗像一张张咧开的嘴。他记得之前和徐虎残部通过步话机模糊约定的汇合点——镇西的老机械厂。但那是疫情爆发前的记忆,如今这片街区早已换了模样。
墙上的涂鸦说明了一切。
走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谷吉停下脚步。左侧砖墙上用喷漆潦草地画着一只龇牙的狼头,下方是歪斜的“狼”字样。但就在几米开外,另一面墙上却涂着完全不同的标志:一个粗犷的拳头砸碎骷髅,旁边写着“铁血”。更远处,还有第三类标记——简单的交叉刀剑,没有任何文字。
不止一个掠夺者团体。谷吉的心沉了沉。这意味着金汉镇不是无主的荒地,而是被分割的猎场。每一步都可能踩进别人的地盘。
雨渐渐小了,转为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他在镇子边缘找到了一处废弃的仓储中心。铁门虚掩着,推开时铰链发出刺耳的**。仓库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高高的天花板没入黑暗,只有几缕天光从破损的屋顶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谷吉没有深入。他在靠近门口的相对干燥处搭起简易帐篷——其实就是用找到的一块防水布和几根钢管支起的三角空间。他从背包里摸出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就着几口水慢慢咀嚼。味道像锯末,但他吃得仔细,连掉在掌心的碎屑都用指尖捻起送进嘴里。
夜深了。雨完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从镇子各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行尸嘶吼。谷吉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片黑暗。水电站最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爆炸的火光、唐娜临死前的眼神、李海转身时那冰冷的一瞥。
“我没错,”他对着黑暗低声说,“我只是想活下去。比你们活得都久。”
这句话像咒语,他念了三遍,然后闭上眼睛。
清晨的阳光温暖得近乎奢侈。
谷吉从浅睡中醒来时,天刚蒙蒙亮。他收拾好简易帐篷,喝了两小口水,将空水瓶塞回背包。走出仓库时,阳光正好洒在生锈的路牌上——“金汉镇欢迎您”,字迹已经斑驳,但“欢迎”二字在晨曦中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公路空空荡荡。两边的电线杆虽然歪斜,却依然顽强地站立着,电线早已断裂,垂落在地像黑色的藤蔓。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不知名的野花从柏油裂缝中钻出,在末日的缝隙里绽放。小鸟藏在树丛中鸣叫,声音清脆得几乎不真实。微风拂过,每一片草叶都挂着晶莹的露珠。
谷吉走在晨光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逃亡。阳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像某种舒缓的节拍。他走了大概一个小时,那座小镇的全貌逐渐清晰。
镇子中央最高的建筑是一座水塔。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低矮的砖房之间,像一根刺向天空的锈蚀铁钉。很奇怪,看似单薄的结构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侵蚀,却依然没有倒塌。谷吉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决定抄近路。
他翻过路边的隔离带——一道低矮的混凝土护栏,上面爬满了藤蔓——滑下草坡,进入一片枝叶繁茂的森林。
树林里的世界截然不同。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过滤,洒下斑驳晃动的光斑。青草长到膝盖高,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腐叶的味道扑面而来。野花从石缝中钻出,粉的、白的、黄的,星星点点。石头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像柔软的绿色绒毯。
谷吉踩在松软的林地上,脚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注意到地面有大大小小的积水坑,蜻蜓在水面上低空盘旋,翅膀在阳光下闪出虹彩。一只松鼠从松树枝头探出头,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飞快地蹿走了。
“倒是会挑地方。”谷吉喃喃自语,继续向前。
又走了几分钟,前方一片灌木丛突然晃动。谷吉本能地蹲下身,手摸向腰间的匕首。但钻出来的不是行尸,也不是掠夺者——而是一只白鹤。它修长的脖颈优雅地弯曲,洁白的羽毛一尘不染,细长的腿在青草间轻盈迈步。察觉到人类的存在,白鹤猛地扇动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声响,飞向森林深处。
谷吉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末日后,他见过太多被污染、畸变的动物,但如此完整、洁净的生物……几乎像是幻觉。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他低声感叹,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怅惘。
穿过森林,小镇的边缘近在眼前。谷吉再次爬上缓坡,从树林的掩护中探出头。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座水塔——靠近了看,它比他想象中更高,锈蚀也更严重。铁皮外壳剥落了大片,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锈迹,整个结构歪斜得令人不安,像一个随时会倒塌的空心铁球。
水塔下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散落着几个生锈的油桶和一辆轮胎全瘪的皮卡。谷吉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踏上小镇的街道。
这里的房子大多是老式的砖瓦结构,红砖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和藤蔓。窗户大多破碎,或被木板从内钉死。街道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空门廊时发出的呜呜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鸟鸣。野草从人行道的裂缝中蓬勃生长,有些已经漫过台阶,伸进屋里。
“像一个世纪没人来过了。”谷吉低声说。
他保持着警惕,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倾听。没有行尸的声音,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但这寂静本身反而更让人不安——在末日的世界里,完全的寂静往往意味着陷阱,或是更糟的东西。
爬上一处稍微高些的平台——那是一个老旧消防站的屋顶,楼梯已经坍塌,他是顺着外墙的水管爬上去的——谷吉终于看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东北方向,大约一公里外,一道细细的黑烟笔直地升起,融入清晨淡蓝色的天空。
“徐虎……是你们吗?”谷吉自言自语。
徐虎。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复杂的滋味。他们不算朋友,甚至不算盟友。更像是两条在污水中偶然相遇的鳄鱼,因为暂时有共同的猎物而避免互相撕咬。在水电站事件后,谷吉几次偷偷返回狼帮被尸群摧毁的旧营地废墟,在焦黑的残骸中翻找。他找到了那台还能勉强工作的步话机,电池只剩一点点电量,但他用它发出了微弱的呼叫信号。
三天后,他收到了回复。声音嘶哑,充满戒备,但确实是徐虎残部的人。简单的信息交换:李海团队还活着,而且越来越强;水电站营地虽然受损但未被完全摧毁;双方都有复仇的理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时谷吉对着步话机说。
对方沉默了很久,然后回复:“来金汉镇。如果你能活着找到我们的话。”
现在他来了。带着水电站内部的情报,带着对李海团队的深入了解,带着他唯一的价值——作为一枚可以插入敌人内部的棋子。
但首先,他得活着穿过这片看似宁静的小镇。
谷吉从消防站屋顶爬下来,重新踏上街道。他决定朝黑烟的方向前进,但没走多远就停住了脚步。
“咔咔……咔咔……”
是行尸。声音从右侧一栋小木屋里传出,干涩而规律,像生锈的铰链在反复开合。
谷吉立刻弯下腰,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向木屋侧面移动。他贴着斑驳的木板墙,透过一道裂缝向内窥视。
木屋内部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损的屋顶漏入。一个身影在屋内缓慢晃悠——曾经是个男人,穿着破烂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半边脸已经腐烂脱落,露出灰白的颌骨。它的动作僵硬,每一步都拖着脚,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谷吉观察了几秒钟。只有这一只,没有其他动静。他绕到木屋前门——门虚掩着,门轴处有新鲜摩擦的痕迹,说明最近有人或行尸进出过。
他轻轻推开门,老旧的门轴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屋内的行尸立刻转头,浑浊的眼睛锁定门口的身影。它发出一声低吼,张开腐烂的双臂扑来。
谷吉没有后退。他侧身让过行尸的第一扑,同时抽出匕首。行尸踉跄转身,再次扑来——谷吉看准时机,左手抓住它破烂的衣领向下一扯,右手握紧匕首,从耳后下方狠狠刺入!
刀刃穿透颅骨时发出沉闷的“噗嗤”声。行尸的动作瞬间停滞,然后软软倒地,不再动弹。
谷吉拔出匕首,在行尸的衣服上擦干净黑血。他快速扫视木屋内部——除了一张翻倒的桌子和几张破椅子,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退出木屋,重新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太阳渐渐升高,小镇在晨光中显露出更多细节。谷吉走上主街道,这里比侧街稍宽,两侧是联排的商铺。咖啡馆的招牌已经褪色,但还能辨认出“老约翰咖啡”的字样;钟表店的橱窗完全破碎,里面散落着生锈的齿轮和指针;五金杂货铺的卷帘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倒塌的货架;快餐店的门头上,塑料汉堡的模型只剩下一半,在风中微微晃动。
谷吉想象着病毒爆发前这里的景象:人们坐在咖啡馆外晒太阳,孩子拿着冰淇淋奔跑,汽车缓缓驶过街道……那是一个有秩序、有闲暇、不用担心明天能不能活着的世界。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废墟里的幽灵。
他继续向前,突然发现前方道路被堵死了——一道由木头、铁板和铁丝网拼接而成的高墙横贯整个街道,高度超过三米,顶部缠着锋利的刺铁丝。墙体虽然粗糙,但看起来很结实,显然是人为建造的防御工事。
谷吉走近观察。墙体的木板上有弹孔和干涸的血迹,铁丝网上挂着几片破碎的布料。这不是装饰,而是经历过战斗的屏障。
他沿着墙向左走了几十米,发现墙一直延伸到两栋建筑之间,没有缺口。向右走也一样。主街道被完全封锁了。
只能绕路。
谷吉退回到上一个路口,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两侧是商铺的后墙,垃圾箱翻倒在地,里面空空如也,早就被搜刮干净了。巷子很窄,只容一人通过,地面湿滑,长满青苔。
走到巷子中段时,对面巷口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行尸。女性,穿着破烂的连衣裙,半边头发连着头皮脱落,露出灰白的头骨。它原本在漫无目的地晃悠,但听到谷吉的脚步声后,立刻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锁定目标。
谷吉立刻拔枪——那把只剩三发子弹的手枪。但他还没来得及瞄准,行尸已经迈开脚步冲来,速度比预想中快。
十米。八米。五米——
就在行尸距离谷吉只有三米远时,它脚下的地面突然向上炸开!
“轰!”
爆炸并不剧烈,但足够近。行尸的下半身瞬间被撕碎,腐烂的内脏和碎骨向四周飞溅。冲击波将谷吉掀得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耳鸣尖锐地持续了好几秒,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腐肉混合的恶臭。
谷吉甩甩头,强迫自己站稳。他看向爆炸点——地面被炸出一个浅坑,行尸只剩下上半身还在抽搐,双手徒劳地抓挠地面。
“哦,天杀的,”谷吉喘着粗气,声音因为耳鸣而显得遥远,“那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一眼地上行尸的残骸,跨过浅坑,继续向前。
走出这条小巷,他来到另一条稍微宽些的街道。第二个路口左转——但就在转弯处,他看到了新的陷阱。
两面砖墙之间,离地三十厘米的高度,拉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线。细线一端系在生锈的铁钉上,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小型装置:用胶带缠在一起的铁管、火药和碎铁片,粗糙但致命。
“又是该死的陷阱。”谷吉低声咒骂。
他小心翼翼地弯腰,从细线下钻过,动作缓慢得像在拆弹。过去了,没触发。他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但身后传来了新的动静——不止一只行尸的嘶吼,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刚才的爆炸声引来了更多。
谷吉回头瞥了一眼,巷口已经出现了三四只行尸的身影,而且数量在增加。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
前方的街道上,陷阱更多了。
有的细线横在膝盖高度,连接着悬挂在屋檐下的重物;有的地面颜色略有不同,显然是伪装的陷坑;还有的干脆就在路中央摆着明显不自然的杂物堆,一看就是诱饵。
这些陷阱现在反倒成了谷吉的掩护。追赶的行尸没有智力,它们径直冲来,一个接一个触发机关。
“砰!”——一只行尸踩中陷坑,底部削尖的木桩从下而上穿透它的胸膛。
“哗啦!”——屋檐下的重物落下,将两只行尸砸得脑浆迸裂。
“轰!”——又一个地雷被触发,碎片将三只行尸撕成碎块。
谷吉在爆炸和惨叫的间隙中奔跑,心跳如擂鼓。他冲过一个路口,看到前方一辆破旧的大巴车横在路中间,车门敞开,车身锈蚀得像一具巨大的骸骨。
没有犹豫,他冲向大巴,踩着保险杠爬上引擎盖,再从车顶攀到旁边建筑的二楼窗台。窗玻璃早就没了,他翻身滚进屋内,躺在地板上大口喘气。
楼下,剩余的行尸聚集在大巴周围,徒劳地抓挠着车身,发出焦躁的嘶吼。但它们爬不上来。
谷吉躺了半分钟,等呼吸平复,才坐起身打量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办公室,文件散落一地,桌椅翻倒,墙上的日历停留在三年前的某个月份。角落里有一个老式的文件柜,柜门半开着。
他正准备起身,目光突然被窗边的东西吸引。
一柄弓。
它靠墙放着,旁边还有一个满满的箭袋。弓身是深色的木材,打磨光滑,两端镶着骨制的装饰。弓弦依然紧绷,看起来保养得很好。
谷吉走过去,拿起弓试了试拉力——很强,需要不小的力气才能拉开。箭袋里有二十多支箭,箭羽整齐,箭头打磨锋利。
“呦,看看这是什么?”他自言自语,脸上露出抵达金汉镇后的第一个真实笑容。
他捡起弓箭和箭袋,背在身上。弓箭比枪安静,箭矢可以回收,在现在的环境下,这比他那把只剩三发子弹的手枪有用得多。
从窗户向外看,楼下还有几只行尸在徘徊,但数量不多。附近的建筑屋顶大多相连,可以走屋顶路线。
谷吉从办公室的另一扇门出去,来到走廊。走廊尽头有一道铁门,门锁已经锈坏,一推就开。门后是通向后方的防火梯——锈蚀严重,但还能用。
他顺着防火梯下到地面,来到建筑物的后院。这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材和几个生锈的铁桶。谷吉贴着墙移动,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除了远处行尸的嘶吼,还有别的声音。
非常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但确实是人为的声音——金属摩擦声,压低的说话声,还有……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谷吉立刻蹲下身,躲在一个大型的工业压缩机后面。他屏住呼吸,从压缩机的缝隙中向外窥视。
后院通往外界的铁门处,出现了三个人影。
他们都穿着混杂的装备——军服混搭平民衣物,身上挂着武器和杂物袋。为首的是个光头大汉,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伤疤,让他整张脸看起来像是拼凑起来的。他手里握着一把改装过的猎枪,枪管锯短,枪托上缠着胶带。
“刚才是爆炸声?”光头问。
“听着像地雷,”旁边一个瘦高个回答,“在镇东边。”
“有人触发了陷阱,”第三个人说,他是个矮壮的中年人,背着登山包,“会不会是铁血团的人?”
“铁血团不会走东边,那是我们的地盘。”光头啐了一口唾沫,“去看看。如果是落单的流浪者……老规矩。”
“如果是女人呢?”瘦高个的声音里带着猥琐的笑意。
“那得看年纪。”光头也笑了,“年轻的带回去,老的喂感染者。”
三人说着,朝谷吉刚才来的方向走去。他们没有发现躲在压缩机后面的谷吉。
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谷吉才慢慢呼出一口气。狼帮的人。或者至少是狼帮的附属团体。从对话判断,这个镇子确实被几个掠夺者团体分割了,而且彼此之间有地盘划分。
他需要找到徐虎本人。普通的狼帮成员可能不认识他,也不会听他的解释。
谷吉从藏身处出来,快速穿过后院,从另一侧的矮墙翻出去。他落地的位置是一条更窄的小巷,两侧都是建筑物的后墙,墙上涂着乱七八糟的涂鸦。
走了几步,他注意到墙上有一道新鲜的血迹——不是干涸的深褐色,而是相对新鲜的暗红色,沿着墙面滴落,延伸向巷子深处。
有人受伤了,而且是不久前的事。
谷吉犹豫了一秒,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血迹把他引到巷子尽头的一扇铁门前。门虚掩着,门把手上也有血迹。
他轻轻推开门。
里面是一间废弃的办公室,和之前那间类似,但更大一些。文件柜倒在地上,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血迹一直延伸到房间另一侧的另一扇铁门前。
谷吉握紧刚得到的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弦,但没有拉开。他踮脚走到第二扇铁门前,侧耳倾听。
门后很安静。
他握住门把手,慢慢转动,推开——
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巨大的废旧厂房。挑高至少有十米,玻璃天窗大部分破碎,阳光从缺口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厂房空旷得像一个足球场,地面铺着积满灰尘的水泥,散落着一些生锈的机器零件和废弃的木箱。正前方和侧面的大门都不见了,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门框,外面能看到杂草丛生的空地。
谷吉走进厂房,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他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已经被遗弃很久了,不像是有人居住或使用的样子。
但他错了。
就在他走到厂房中央时,脚下突然一紧——一条隐蔽的绳索像苏醒的毒蛇般弹起,死死缠住他的右脚踝!
“什么——?!”
谷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绳索就以巨大的力量将他向上拉起!他整个人被倒吊起来,头下脚上地升向空中!
屋顶传来滑轮急速滚动的刺耳声响。绳索的另一端系着一台硕大的旧式电冰箱——那台笨重的电器原本悬在房梁上,现在被触发机关,直直坠落!
“轰——!”
电冰箱砸在谷吉刚才站立的位置,撞击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震耳欲聋。冲击波震得谷吉耳膜生疼。
而他本人,现在像一条被倒挂的咸鱼,在离地两米多的半空中无助地摇晃。血液涌向头部,视野开始发红。弓箭从他手中脱落,掉在下方几米外的地上。
谷吉挣扎着想要抽出腰间的匕首,但倒吊的姿势让所有动作都变得笨拙困难。他尝试弯曲身体去够脚踝的绳索,但绳索缠得很紧,而且是活结,越挣扎勒得越深。
就在他满头大汗地试图自救时,厂房阴影里走出了几个人。
四个,不,五个。他们从不同的藏身处现身——机器后面、木箱堆里、破损的夹层走廊上。每个人都拿着武器,眼神冰冷,带着捕猎者的审视。
走在最前面的,是谷吉认识的脸。
徐虎。
他比记忆中更瘦了些,脸颊凹陷,眼窝深陷,但眼神里的狠戾没有丝毫减退。一道新鲜的疤痕从他的左眉骨划到嘴角,让那张本就凶悍的脸更加狰狞。他穿着一件脏污的皮夹克,手里握着一把砍刀,刀身上有深色的、洗不干净的血渍。
徐虎走到倒吊的谷吉下方,仰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看这是什么,”徐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一只闯进陷阱的老鼠。”
谷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倒吊的姿势让说话都变得困难:“徐虎……是我……谷吉……”
“我知道你是谁。”徐虎打断他,绕着谷吉缓缓踱步,像在打量猎物,“问题是,你现在是谁的人?”
谷吉的脑子飞速转动。审问开始了,而且一开始就是最致命的问题。
“我谁的人都不是,”他说,尽量让声音平稳,“水电站完了,我逃出来了。就像你们从尸群里逃出来一样。”
“逃出来?”徐虎停下脚步,站到谷吉正下方,抬头盯着他倒悬的脸,“我听说水电站那晚,有人从内部炸开了围墙。引进了行尸。那个人是不是你?”
谷吉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知道。徐虎知道水电站那晚的细节。
“不是我炸的,”谷吉说,“是恶人帮的***——”
“***炸的是大门,”徐虎再次打断,声音更冷了,“但围墙的缺口是从内部爆破的。手法专业,炸药安置在承重结构上。我的探子说了不少有趣的细节。”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碰到谷吉晃动的身体:“他说,爆炸发生前,看到你——谷吉——在那个区域鬼鬼祟祟。他说,你有一包东西,看起来很重。”
谷吉感到冷汗从额头滑落,倒流进头发里。有人看到了。居然有人看到了。
“我在布置防御,”谷吉说,声音开始有些急促,“炸药是准备用来封路的,如果防线被突破——”
“那你为什么没有引爆?”徐虎追问,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为什么爆炸发生时,你不在引爆点?为什么炸开的是朝向行尸群的那段墙,而不是追击的恶人帮方向?”
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都直指核心。
谷吉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徐虎等了几秒,然后笑了。那笑容没有温度,只有嘲讽。
“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他说,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一个老式的磁带录音机,很小,塑料外壳已经开裂,“我录了点东西。想听听吗?”
他按下播放键。
录音质量很差,充满杂音和间断,但能听清人声。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
“……他在围墙那里……有炸药……我看到……他把炸药放在内侧……不是对外……方向不对……”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然后是徐虎的画外音:“继续说。”
“……爆炸的时候……他在相反的方向……跑得很快……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他知道我在看他……但他还是按了遥控器……”
“轰——!”
录音里传来真实的爆炸声,然后是女人的惨叫和行尸的嘶吼,接着是更多混乱的声音。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虎关掉录音机,放回口袋。
谷吉沉默,喉咙发干。
厂房里一片死寂。只有谷吉被倒吊的身体在绳索上微微摇晃时发出的吱呀声。
徐虎身后的几个狼帮成员交换着眼神,手都按在武器上。
“所以,”徐虎终于说,声音低得像耳语,“你现在告诉我,谷吉。你到底是逃出来的,还是被李海派来的?你炸开水电站的围墙,引进行尸——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和李海不是一伙的?这不是苦肉计?”
谷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重新睁开。
“如果我还在李海那边,”他慢慢说,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我现在应该在他们的营地里,有食物,有水,有安全的住处。而不是像个丧家犬一样,踩过无数陷阱,差点被行尸吃掉,最后被吊在这里。”
他停顿,让这句话沉淀。
“水电站那晚,我确实炸了围墙。但不是为了帮李海,也不是为了害死所有人。”谷吉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刻意的、痛苦的坦诚,“是为了我自己。李海要杀我——因为我在营地里反对他,因为我煽动了分裂。他和他的人已经决定,等打退恶人帮,下一个就处理我。”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所以我先下手了。炸开围墙,引进行尸,制造混乱。在混乱中,我才能逃。是的,我害死了人……我都知道。但那是必要的代价。在那个世道,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我选择了让我活。”
这番话说得赤裸而残忍,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有了一种扭曲的可信度。
徐虎盯着他,眼睛眯成缝。
“接着说。”
“我逃出来后,去了你们的旧营地,”谷吉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和李海也有仇——你们营地被尸群攻破,是他干的,对吧?我找到了步话机,联系上了你们的人。我告诉你们我还活着,我告诉你们我有水电站的情报,我告诉你们我知道李海团队的所有弱点。”
他努力抬起头,尽管倒吊的姿势让这个动作极其困难,但他还是试图与徐虎对视。
“我来到金汉镇,不是因为我想投靠你,徐虎。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李海和他的团队还活着,而且越来越强。他们有水电站,有发电机,有武器,有人手。他们已经快成为一个强大的幸存者团体了。”
谷吉的声音变得低沉,充满煽动性。
“而你,徐虎,你失去了营地,失去了大部分手下,像条狗一样躲在这个破镇子里。李海知道你在这里吗?也许还不知道。但等他稳定了水电站,清点了人手,修好了围墙……你觉得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不需要回答。所有人都知道答案。
“他会来找你,”谷吉说,一字一顿,“他会带着他的人,带着他的武器,找到金汉镇,找到你。然后他会把你,和所有跟着你的人,一个个杀光。因为他知道,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威胁。就像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他的威胁一样。”
徐虎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谷吉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刀柄上收紧了一分。
“所以你不是来投靠我的,”徐虎缓缓说,“你是来利用我的。”
“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谷吉纠正,“我给你李海团队的所有情报——他们的布防、他们的武器库位置、他们的人员构成、他们的日常巡逻路线、他们的弱点。我给你一个彻底摧毁他们的机会。而你,给我一个活命的地方,和保护。”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知道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
“比如?”
“比如李海团队内部现在的状况。”谷吉说,“水电站那晚他们损失惨重,但没死光。他们的防御工事被严重破坏,药品紧缺,士气低落。”
这些信息,有些是真的,有些是谷吉根据最后所见推断的,有些则是半真半假的夸大。但听起来足够可信。
徐虎沉默了很久。他在思考,在权衡。
终于,他转头对身后的手下说:“放他下来。”
“老大,这——”
“放他下来。”徐虎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那个手下不情愿地走到墙边,拉动一根控制绳索的机关。滑轮反转,绳索缓缓下降。谷吉被放到地上,但因为血液重新流向四肢,他一时站不稳,摔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咳嗽了几声,然后慢慢坐起来,揉着被勒出深痕的脚踝。
徐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砍刀的刀尖抵住谷吉的胸口。
“我会暂时相信你,”徐虎说,眼睛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珠,“但如果你说谎,如果你有任何可疑的举动,我会亲手把你的皮剥下来,晾在屋顶上风干。明白吗?”
谷吉点头,没有移开目光:“明白。”
“起来。”
谷吉撑着地面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稳。
徐虎转身,朝厂房深处走去。他的手下们跟上去,谷吉犹豫了一秒,也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厂房,来到一扇隐蔽的铁门前。徐虎推开门,里面是一条向下的楼梯,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
“欢迎来到你的新家,”徐虎头也不回地说,“如果这还能算家的话。”
楼梯通往地下——一个改建过的防空洞或者地下室,空间比想象中大。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天花板上挂着几盏用电池供电的LED灯,光线昏暗。空气不流通,闷热而浑浊。
这里挤着大约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里混合着疲惫、恐惧和麻木。他们看到徐虎下来,纷纷让开道路,低下头,不敢直视。
徐虎带谷吉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那里用破烂的帘子隔出一个小小的“房间”——其实只是三面帘子围起来的一个空间,里面有一张破床垫、一张木箱当桌子,还有一个生锈的铁桶当火盆,里面烧着些木柴和垃圾,冒着呛人的烟。
“坐。”徐虎指了指床垫。
谷吉坐下。徐虎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油桶上。两个狼帮成员站在帘子外,手放在武器上,显然是看守。
“现在,”徐虎说,“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每一个细节。”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谷吉讲述了水电站的一切——从李海团队的结构,到防御工事的布局,到武器弹药的存放点,到日常的巡逻班次,到每个人的性格和弱点。他讲得很详细,有些细节甚至让徐虎挑起眉毛。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徐虎在某次打断时问。
“因为我曾是我的地盘,”谷吉回答,“而且我一直在观察。我知道谁会为了食物背叛,谁知道李海的秘密,谁和他有矛盾。”
他停顿,然后补充:“比如那个军医,吐恩。他和李海不是完全一条心。还有那个蒙古大汉,者勒蔑——他勇猛但缺乏谋略,容易被激怒。李曼是最危险的,她是狙击手,冷静,果断,枪法极准。但她也最孤独,除了李海,她不信任任何人。”
徐虎听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他们的武器呢?”
“据我所知,步枪十五支左右,手枪更多,但弹药有限,”谷吉说,“有两挺轻机枪,但一挺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坏了。他们有一些炸药,但不多。最麻烦的是李曼的***——那是一把专业的军用狙击步枪,带***和夜视瞄准镜。她在五百米内几乎弹无虚发。”
徐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狙击手是个大问题。
“他们的防御呢?”
“水电站本身的围墙很高,但被炸开了几个缺口,虽然修补过,但不够结实,”谷吉继续说,“他们主要依赖地形——水电站三面环水,只有一面陆地可以进攻。但那面陆地上有瞭望塔和机枪位。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的瞭望塔在之前的战斗中被炸毁了,”谷吉说,“现在他们只能用临时搭建的高台观察。而且他们的发电机燃料快耗尽了——我逃走前,他们只剩下不到两桶柴油。没有电,就没有探照灯,没有无线电,晚上就是瞎子。”
徐虎的眼睛亮了一下。这确实是重要信息。
谈话一直持续到下午。谷吉说了他能说的一切,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半真半假,有些是完全编造的——但他确保所有信息都听起来可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水电站现在很脆弱,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最后,徐虎站起身。
“我会派人去核实一些信息,”他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可以合作。如果是假的……”
他不必说完。
谷吉点头:“我明白。”
徐虎离开后,帘子外的看守依然在。谷吉躺在破床垫上,闭上眼睛。他的心跳依然很快,但已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他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他进入了狼帮,获得了徐虎的初步信任。
现在,他只需要等待时机——等待徐虎对水电站发动攻击,等待双方两败俱伤,然后……
然后他就能拿走他想要的一切。
谷吉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而在帘子外,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徐虎正在和几个心腹低声交谈。
“你们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一个脸上有刺青的男人问。
“有些是真的,”徐虎说,“有些需要核实。但关于水电站防御薄弱的部分……听起来合理。李海他们经历了一场大战,损失惨重,不可能这么快恢复。”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徐虎走到墙边,那里钉着一张手绘的简陋地图。他的手指划过从金汉镇到水电站的路线。
“我们需要更多人手,”他说,“铁血团阿宋那边……也许可以谈谈。”
“铁血团?他们和我们从来不对付。”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徐虎重复了谷吉的话,“而且铁血团内部一直不和谐,阿宋他们一直想要另立门户。那里有电,有水,是那一带最好的据点。”
他转身,看向谷吉所在的那个角落,眼神深邃。
“派人去水电站附近侦察,”他下令,“小心点,别被发现。我要知道他们现在外围的真实状况。”
“是。”
“还有,”徐虎补充,“盯着那个谷吉。一天二十四小时,别让他离开视线。如果他有什么可疑举动……”
他没说完,但手下们都明白了。
夜色渐深。金汉镇再次陷入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行尸嘶吼,和风吹过废墟的呜咽。
在地下室那个用破帘子隔出的小空间里,谷吉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摇晃的阴影。
他的手指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刀,很小,但足够锋利。
他不会完全信任徐虎,正如徐虎不会完全信任他。
但没关系。在这个世界上,信任本来就是最廉价的奢侈品。
他只需要利用狼帮,消灭李海。然后,再找机会处理掉徐虎。
一步一步来。
谷吉重新闭上眼睛,这次,他真的睡着了。
梦里有阳光、鸟鸣,和那只飞向森林深处的白鹤。
而在梦境深处,还有水电站燃烧的火焰,和唐娜临死前那双睁大的、充满质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