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皇上今日具体是因为何事而打他?”
张居正微微皱眉,脸上的师道威严一时半会还有些放不下。
朱翊钧撇了撇嘴,正待开口说话,书房外面传来了张敬修的声音。
“皇上,爹,府里已经备好膳食了……。”
外面张敬修话未说完,里面万历皇帝的肚子则很应景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张居正有些惊讶地看向朱翊钧:这是没用膳就跑过来了?
还是说在宫里闹出了人命……不会把冯保给打死了吧?
所以才急急跑出宫向自己求助来了?
可看那无事人的样子,好像又不是很像闹出人命……。
“先吃饭吧张元辅。
朕真饿了,饿得都快要前胸贴后背了。”
暗自思索的张居正闻言,下意识地点着头。
眼前的皇上,他是真有些拿捏不准了。
自己的第四子跟皇上年纪相仿,虽说也正处于叛逆之时,可也没有像朱翊钧似的,就跟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反客为主的朱翊钧自然不知道张居正此刻在想什么。
起身率先往外书房外走去,拉开房门时,也少了以前让张居正这位老师先行的礼貌素养。
“张元辅在家一般在哪里吃饭?”
走到院外,神色自若的朱翊钧扭头对身后的张居正问道。
“在这边,皇上随臣这边请。”
张居正心头有些无奈。
这样下去不行啊,明天得跟太后商量商量,往后还需严加管教才是。
餐厅内,硕大的餐桌上摆着几道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朱翊钧也不客气,极为自然的就坐在了主位上。
张居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略显不自然地在旁边的椅子前坐下来。
一旁的张敬修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这是皇上?
怎么却是有种像是家乡江陵来的那些……不识礼数的穷亲戚上门的感觉呢?
朱翊钧此时看着香喷喷的饭菜就差流口水了:“依朕看,这宫里的膳食还不如张元辅府上的饭菜香呢。”
随后看向跟自己腿着过来的良安跟田义。
“你俩也别站着了,坐下来赶紧吃吧。”
张居正闻听,不得不轻咳一声,皱眉提醒道:“皇上,即便是在臣的家里,这也不合规矩。
敬修,你带两位公公去偏厅用餐吧。”
“是,父亲。”
张敬修恭敬地回答道。
随后转身打算带田义跟良安离开,但两人站在一旁却是一动不动。
像是没有听见张居正父子的话。
直到手里拿着筷子的朱翊钧摆了摆手:“你俩去吧,正好朕跟张元辅谈点事情。
哦,对了,你们也都下去吧。”
朱翊钧又指了指角落两个侍奉丫鬟。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此刻觉得左右眼好像同时在跳。
但还是对着丫鬟跟张敬修默默点了点头。
随后张敬修、田义与丫鬟才一同退出了餐厅。
灯火通明的餐厅内,君臣二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交锋了一次。
朱翊钧毫不客气地开始狼吞虎咽。
张居正面前平日里最喜欢喝的大红袍,此时却变得有些没滋没味起来。
强忍着心头的一丝不快,便一直默默坐着。
直到朱翊钧吃得打起了饱嗝儿,靠着椅背揉着肚子时,张居正才端起了面前已经凉了的茶杯。
还不等送到嘴边,张居正就没了喝一口静心养神的兴趣。
“皇上还未跟臣说今日为何要殴打冯公公呢。”
朱翊钧不答反问:“张元辅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啊?
听冯保说,因为张元辅的考成法对官员过于严苛,因而惹得不少人怨声载道,都打算联名给朕上疏呢。
有没有这么回事儿?”
张居正微微皱眉。
确实,考成法施行以来,虽然罢免、革职了不少朝堂、地方上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官吏。
但也因此让他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一些在京城有靠山有背景的官吏。
“确有此事,不过皇上大可放心,臣往后会谨慎处理这些事情的。
如今皇上尚幼,还是当以学业为重才是。
至于朝堂政事臣定会尽心竭力、摒除私心辅佐皇上。”
“那看来今夜朕来对了。”
张居正闻言一愣,有些不明白朱翊钧的意思。
朱翊钧笑得很灿烂,看着张居正道:“你放心,朕今夜过来不是质问你的。
而是……朕是来给你做主当靠山,施以援手的。
就这那冯保还拦着朕不让朕来呢。”
张居正自动略过朱翊钧最后一句拉踩冯保的话。
“只要皇上相信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朝廷,而无任何私欲,臣就……。”
“张元辅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啊,朕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你即是父皇留给朕的第一辅臣,也是朕的老师。
所以朕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的。
这样吧,朕已经想好了,朕打算任你为内阁总理大臣,从一品。
往后你就以内阁总理大臣的身份总领六部事物,直接向朕负责便是。
正所谓师出有名。
往后想来就不敢有人非议你,弹劾你僭越皇权什么的了。”
“内阁总领大臣?总领六部?”
张居正震惊地看着朱翊钧,感觉右眼不跳了,左眼好像在疯狂跳。
“没错,就是内阁总领大臣!”
朱翊钧看着神情震惊的张居正,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朕不止要任你为内阁总领大臣,而且还要重修《大明会典》,为内阁修典章制度。”
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张居正,此刻也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撼与激动,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身为内阁首辅的他,可是十分清楚重修《大明会典》,为内阁修典章制度的重要性。
毕竟,内阁自从成祖皇帝朱棣真正设立那一刻起,不管其权利大小如何变化,都始终不曾有过像六部那般,在法理上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名份与职权。
说白了,内阁的权力完全依赖于皇上。
而朱翊钧重修《大明会典》,就等同于赋予了内阁完整的生命与天然的权力。
那么内阁的任何政令也就可以做到师出有名。
对于六部,也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管辖权。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一切都只是因帝成制。
“皇上此言当真?”
张居正难以置信地问道。
“朕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朱翊钧灿烂地笑着。
文官为名、武将为功,这是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要是有政治抱负、政治野心的官员,就绝对拒绝不了这功名利禄的诱惑。
何况这在朱翊钧看来,并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放权。
甚至称之为削权都不为过。
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张居正手里的权力即将达到巅峰。
而巅峰时期的张居正,可是手握朝堂所有军政大权。
如同后世首相那般,只手遮天!
朝堂政务他一个人说了算,朝廷出兵打仗,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而如今,自己虽然给了他名正言顺总领政务的名分,但却为自己争取到了夺取权力的时间,以及张居正的支持。
自己的首要目的,自然是要把横在他跟张居正之间的冯保给架空、摒弃。
要不然就算是他杀了冯保,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冯保跑出来横在他跟内阁之间。
所以只有从根上再给冯保来那么一刀,才能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如此自己就掌握了司礼监与东厂,再趁此机会把内承运库从户部隔离出来,然后着手谋权锦衣卫、五军都督府,遇到的阻力就要小很多了。
如今已是万历四年,五十二岁的张居正,都没能熬到六十岁的法定退休年龄,在万历十年,也就是五十八岁时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所以这六年的内阁总领大臣,就当是自己给他这个为大明朝续命五十年的大明第一人的最后荣光了。
而且若是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自己都还不能把该掌握的皇权都牢牢握在手里,那干脆真给乾清宫那把椅子上拴条狗算了!
此时,从激动与震撼中平复下来的张居正,看着依然窝在椅子里的朱翊钧。
“皇上为何要如此做?”
朱翊钧眨动着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朕这不是要给张元辅做主当靠山么?
所以总得拿点真东西出来啊。
要不然你怎么对付那些对考成法不满而上蹿下跳的官员?”
久居官场多年,“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官场窍门,张居正自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深谙此道。
但是他没想到,如今不过十四岁的皇上,竟然就已经融会贯通这官场手段了。
上来先提自己打了冯保,而后自己问因何事打冯保,皇上则不答反问:自己最近压力是不是很大?
随后便扔出来了这个震撼到让自己蹭一下站起来的改制旨意!
所以皇上如此做的目的那就显而易见:针对冯保与司礼监!
“内阁典章制度的具体细节,明日一早朕就下旨,便由张元辅跟大理寺、都察院等主持商议。
而且朕还给张元辅准备了惊喜:往后内阁可以自行任免、提拔正四品以下的文官,包括正四品官。
就不必再送到朕这里来要批红了。
至于从三品往上,包括从三品在内的文官,还按照如今的规矩,由你这个内阁总领大臣来票拟,送到朕这里批红即可。”
张居正的左右眼皮同时跳了起来。
如此一来,自己手里的绝对权力确实一下子大了很多,无论对自己推行考成法,还是接下来清丈土地、施行一条鞭法可谓是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的权力却也要因为内阁的典章制度而缩小范围了。
……
这是一个让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的阳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