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曹操与袁绍之间那心照不宣的勾结迹象日益明显,如同秃鹫嗅到了腐肉的气息,刘湛与曹操之间那层薄如蝉翼、勉强维持着表面和平的窗户纸,已被双方心照不宣的行动彻底捅破,连最后一点虚伪的客套都懒得维持。
司隶地区与兖州接壤的漫长边界线上,摩擦迅速升级,如同干燥草原上溅落的火星,瞬间燃起了连片的野火。最初的斥候小队遭遇、互相试探性的小股部队对峙,迅速演变成了围绕重要据点、营寨的激烈攻防,以及双方精锐骑兵在广阔原野上,用马刀和铁蹄进行的、血腥而残酷的追逐与绞杀。
这一日,正值午后未时,一天中最酷热的时辰。位于弘农郡东部、扼守通往旧都洛阳官道要冲的宜阳城郊外,一场中等规模却异常惨烈的遭遇战,正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烈日的光芒仿佛都黯淡了几分,因为整个战场上空,被扬起的、浓密如帷幔的黄色尘土所笼罩,阳光艰难地穿透这层厚重的屏障,给大地投下一种昏黄而诡异的光线。空气中充斥着多种声音混合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乐:兵刃猛烈撞击发出的刺耳铿锵声、金属撕裂肉体时沉闷的噗嗤声、战马受伤后凄厉绝望的悲鸣、垂死者发出的不成调的哀嚎与咒骂、以及双方将领声嘶力竭的吼叫与传令兵奔跑时急促的脚步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战场上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与神经。
徐晃,这位以沉稳如山、指挥若定著称的豫州军大将,此刻正身先士卒,站立在他亲自指挥的步卒大阵中央。他麾下的士卒,多是历经豫州、关中战火考验的老兵,他们顶着令人窒息的酷热与尘土,以血肉之躯结成了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严密阵型——枪矛如林,指向外围,盾牌相连,组成铜墙铁壁。他们正与一支同样精锐的曹军部队,为了争夺战场侧翼一处并不算很高、却足以俯瞰和控制整段官道及周边区域的土坡制高点,进行着寸土不让的、血腥的拉锯战。
在战场后方约一里外,一处地势稍高、可以大致俯瞰整个战局的小山包上,刘湛亲自在此督战。他没有穿戴那套象征大将军身份的、华丽而沉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玄色轻便戎装,外罩一件防箭的软甲,但仅仅是站在那里,眉宇间那凝聚如实质的肃杀之气,以及那双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穿战场迷雾的眼眸,便比任何厚重的铠甲都更能稳定军心,也更能令敌人胆寒。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但他恍若未觉,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前方那片厮杀的战场上。
郭嘉和贾诩分立在他两侧。郭嘉难得的没有碰他的酒葫芦,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最精密的观测仪器,飞快地扫视着战场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旗帜的移动,烟尘的走向,部队的士气……仿佛在脑海中构建着一副动态的棋局。而贾诩则依旧如同泥塑木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那血肉横飞、生命如草芥般被收割的惨烈景象,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唯有那偶尔掠过战场某处的、冰冷的目光,才显露出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而是在进行着更深层次的、关乎得失与代价的冷酷计算。
“主公,看那边!”眼尖的郭嘉忽然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伸手指向战场的左翼边缘地带。
刘湛顺着他指的方向凝神望去。只见一支规模约千余人的曹军,并未如同其他部队那样卷入正面战场的血腥绞肉机,而是如同一条发现了猎物破绽的、滑溜而致命的毒蛇,沿着战场混乱的边缘,利用地形起伏和烟尘的掩护,正在进行着快速而诡异的横向机动!这支军队行动异常迅捷,马蹄踏地之声被主战场的喧嚣所掩盖,但即便在高速运动之中,其队列依然保持着惊人的严整,士兵们紧随旗帜,阵型丝毫不乱,显是训练有素、纪律极其严明的百战精锐。
为首一将,身材算不得十分魁梧雄壮,但骑术却精湛无比,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控马转折之间如臂使指,流畅自然。他手中一杆长枪,使得如同有了生命,点、刺、挑、扫,招式简练狠辣,毫不花哨,几个试图上前阻拦、迟滞其行动的豫州军斥候或小股游骑,几乎是一个照面便被其或逼退,或挑落马下,根本无法阻挡其迂回的步伐。那股沉稳中透着狠辣、高效而致命的气息,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何人?”刘湛沉声问道,眉头微蹙。他本能地感觉到,这员曹军将领与寻常的猛将不同,其用兵风格更显沉稳老辣,目标明确,是个难缠的角色。
贾诩闻言,微微眯起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眼睛,仔细地辨认着那支队伍中,在烟尘里若隐若现、猎猎作响的将领认旗,以及其部队行进间那种独特的、令行禁止的韵律,片刻后,才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平缓语调缓缓说道:“观其旗号,乃是‘于’字,再看其用兵,部队行进间法度严谨,临阵应变迅捷而不乱,应是曹操麾下以治军严整、刚毅稳重著称的大将,于禁,于文则。”
“于禁?”刘湛心中猛地一动,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这可是在曹操阵营中,未来位列“五子良将”之一,以法度严明、营寨坚固、临阵不乱而闻名于世的良将!虽然其晚节不保,在历史上留下了投降关羽的污点,但在此刻,其正值壮年,统兵能力绝对是一流水准,是曹操极为倚重的外姓大将之一。若能得之……
“正是此人。”贾诩肯定地点了点头,继续分析道,语气如同在品评一件兵器,“于文则治军,素来号令严明,赏罚必信,其部伍即便陷入乱军重围,亦能保持阵型不乱,败而不溃,深得曹操倚重,常令其独当一面。观其今日用兵,不参与正面消耗,而是敏锐地捕捉战机,意图以精锐侧击我主阵软肋,一击奏效,乱我阵脚,确是一步直指要害的好棋。若被其得逞,徐将军那边压力会倍增。”
郭嘉在一旁撇了撇嘴,语气带着他惯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调侃,但眼神却认真了许多:“棋是好棋,眼光也够毒,可惜啊,下错了地方,找错了对手。咱们的徐公明可不是只会埋头硬冲的莽夫,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呢。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那种如同狐狸看到肥鸡般的狡黠笑容,“主公,这可真是意外之喜,送上门来的大鱼啊!若能把他给钓上来,好好拾掇拾掇,将来能顶大用!论起扎营布阵、稳守一方,怕是比张文远还要擅长几分!”
刘湛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于禁那支如同毒蛇般灵活机动、悄无声息却致命的部队,心中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飞转。于禁不同于之前的张辽,张辽是吕布败亡后无所依归,被曹操擒获,自己有招降的空间和情理。而于禁,是曹操起家之初便追随的嫡系将领,多年来深受信任和重用,与曹操的绑定极深,想要让其背弃旧主,归顺自己,其难度可想而知!硬来肯定不行,杀之更是可惜。那么,机会在哪里?
仿佛是为了印证郭嘉的判断,也为了回答刘湛心中的疑问,战场形势陡然发生了剧变!
就在于禁率领他那千余精锐,即将完成迂回,如同匕首般刺向徐晃主阵那看似空虚的侧后肋部时,异变陡生!在侧翼一片看似平静的、生长着低矮灌木和乱石的山坡之后,随着一声尖锐的梆子响,突然站起了密密麻麻的豫州军弩兵!他们显然早已在此埋伏多时,忍受着酷热和虫蚁,只为等待这致命的一刻!
“放箭!”
指挥弩兵的校尉一声令下,数百张强弩同时击发!霎时间,一片黑压压的、带着死亡尖啸的弩矢,如同凭空出现的一片致命乌云,又如同倾盆而下的钢铁暴雨,瞬间笼罩了于禁所部及其周边区域!弩矢穿透皮甲、扎入血肉、射翻战马的噗嗤声、惨叫声、马嘶声,瞬间取代了之前有序的马蹄声!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而狠辣的打击,让于禁部队的阵型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混乱和迟滞。而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且侧翼遭受重创的关头,正面战场之上,一直如同磐石般稳守的高顺,和他麾下那支沉默寡言、却散发着如同冰山般寒冷气息的陷阵营,猛然动了!他们如同蓄势已久的猛虎,终于等到了出闸的号令,不再是稳固的防守阵型,而是化作了最尖锐的突击矛头,以一种一往无前、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猛地向前压上,死死地缠住了于禁部队的前锋!陷阵营士卒皆披重甲,手持长刀大盾,作战风格悍不畏死,如同磐石撞入浪涛,瞬间就将试图稳住阵脚的于禁前锋部队冲得七零八落,死死地“粘”在了原地,使其无法迅速脱离战场!
与此同时,徐晃也展现了他名将的素质,并未因正面压力稍减而放松,反而抓住时机,派出了数支轻捷的游骑,如同灵巧的猎犬,迅速穿插,有效地截断了于禁部队向后撤退的道路。
刹那间,于禁和他麾下的这支精锐,陷入了真正的绝境!侧面是不断倾泻、造成持续伤亡的弩箭风暴,正面是被如同牛皮糖般死死缠住、无法摆脱的陷阵营死士,后退之路也被迅速合拢的豫州军游骑切断。他们仿佛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正在不断收紧的死亡罗网之中!
纵然于禁确实名不虚传,临危不乱,在最初的混乱后,立刻声嘶力竭地指挥部下收缩阵型,用盾牌护住侧翼,长枪向外,结成了一个圆形的、刺猬般的防御阵,试图稳住阵脚,等待可能的转机或者干脆固守待援。他的指挥依旧有效,部队在他的命令下,显示出了极高的纪律性,虽然伤亡惨重,但阵型并未立刻崩溃。然而,在徐晃、高顺以及弩兵部队三方绝对优势兵力的默契配合与持续围攻下,这个防御圈如同阳光下的冰块,在不断地、肉眼可见地缩小。于禁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本人的铠甲上也出现了多处破损,鲜血从伤口渗出,染红了征袍,但他依旧如同磐石般屹立在阵中,手中长枪挥舞,将靠近的敌军刺倒,眼神中充满了血丝与不屈的斗志。
“围住他!传令下去,务必生擒于禁!不得伤其性命!”后方高地上,刘湛看得分明,心中既欣赏又急切,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下达了死命令。他看出于禁已是瓮中之鳖,突围无望,这是千载难逢的、俘获这员良将的机会,绝不能让其战死或者自刎。
惨烈的战斗又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于禁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圆形防御阵已经缩小到了仅能护卫核心将领的极小范围。地上躺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鲜血浸透了干燥的土地,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粘稠的泥沼。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烈得几乎化不开,混合着尘土和汗水的气味,令人作呕。
最终,悲剧还是发生了。一支不知从哪个角度射来的冷弩,精准地命中了于禁胯下那匹神骏的战马的眼睛!战马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人立而起,随即轰然倒地,将猝不及防的于禁重重地摔落马下!
“将军!”
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兵发出绝望的呼喊,试图上前救援,但立刻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豫州军士兵淹没。
于禁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但一阵眩晕袭来,他还未站稳,七八柄闪着寒光的长矛、环首刀已经如同毒蛇般,从不同的角度,精准地抵住了他的咽喉、胸口、腰肋等各处要害!冰冷的锋刃紧贴着他的皮肤,那死亡的触感是如此清晰。
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降临。
“绑了!小心些,主公有令,要活的!”周仓那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顽强对手的尊重。
几名靖安营的精锐士卒上前,动作麻利却毫不客气地用浸过油的、坚韧的牛筋绳索,将满身血污、多处受伤的于禁捆得结结实实,如同一个粽子。随即,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已经有些脱力的他,向着后方高地,刘湛所在的方向押去。
当被反剪双臂、绳索加身、步履略显踉跄却依旧极力挺直着脊梁、不肯显露丝毫颓态的于禁,被带到刘湛面前时,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败军之将的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刘湛并未摆出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没有丝毫的嘲讽之色。他反而主动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于禁那双充满血丝、带着屈辱、不甘与桀骜的眼睛,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惋惜地说道:“于文则将军,辛苦了,受惊了。将军之勇武,治军之严整,今日一战,刘某亲眼所见,深为叹服。” 他顿了顿,对左右的亲兵吩咐道:“松绑!”
“主公!” 左右的亲兵统领和近卫都露出了迟疑和担忧的神色。于禁勇武,此刻虽被缚,但一旦松绑,暴起发难,距离如此之近,后果不堪设想。
刘湛却只是用严厉而毋庸置疑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重复道:“松绑!”
在刘湛的威压之下,亲兵们不得不遵命,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于禁身上那捆得死紧的牛筋绳索。
绳索松开,于禁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紫、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脸上毫无感激之色,也没有寻常败将常见的恐惧与乞怜,只是用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的目光,直直地回视着刘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败军之将,有死而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此假仁假义,徒惹人笑!”
郭嘉在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啧啧出声,语气带着他特有的、能将人气得半死的调侃:“于将军,火气别这么大嘛,伤身。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胜负本就是兵家常事,谁能保证一辈子不摔个跟头?我家主公敬你是条真汉子,是难得的人才,不忍加害,这才以礼相待,你怎么还不识好歹,蹬鼻子上脸了?这要传出去,别人该说咱们于大将军输不起,只会逞口舌之快了。”
于禁闻言,脸色更加难看,额角青筋跳动,但他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猛地扭过头去,不再看郭嘉,也懒得理会,摆出一副拒不合作、引颈就戮的姿态。他心念旧主曹操的知遇之恩,内心骄傲,认定刘湛此刻的一切举动,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做的戏,心中充满了抵触与不屑。
刘湛并未因于禁的无礼和郭嘉的插科打诨而动怒,反而神色更加诚恳。他让人取来清水和干净的布帛,以及治疗外伤的金疮药,亲自递到于禁面前:“将军鏖战辛苦,又负伤多处,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喝口水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弃?” 他并不急于立刻劝降,而是先从关心其身体状况入手,试图缓和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见于禁依旧梗着脖子,毫无反应,刘湛也不强求,将东西放在一旁,话锋一转,开始切入正题,语气沉静而富有穿透力:“曹孟德,确乃世之枭雄,雄才大略,刘某亦不敢小觑。然,”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于禁,“其性多疑,刻薄寡恩,鸟尽弓藏之事,做得还少吗?将军可还记得名士边让,因言获罪,身首异处?可还记得北海孔融,满门忠烈,却因莫须有之罪,阖家被戮?可还记得那衣带诏风波之下,多少忠贞之士,多少无辜家族,因曹公一念之疑,而血流成河,灰飞烟灭?将军为其效死力,扪心自问,值否?将来鸟尽弓藏之时,将军可能确保自身与家族安然无恙?”
刘湛这番话,如同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于禁内心那看似坚固的忠义壁垒之上。边让、孔融之死,衣带诏牵连之广,这些事件他自然知晓,甚至有些就发生在他身边。曹操的雄才大略与狠辣无情,本就是一体两面。以往他或许可以刻意忽略,但此刻被刘湛当面、如此清晰地提起,尤其是结合自己此刻兵败被俘的处境,不由得让他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和疑虑。自己……真的能得善终吗?
就在于禁心神震动,脸色微变之际,一直沉默观察的贾诩,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适时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平淡无波,却像是最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于禁内心最深处、可能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隐忧与恐惧:
“于将军治军严整,号令分明,爱兵如子,赏罚公允,此乃真正的国之栋梁,大将风范,文和亦深为敬佩。”他先给予了极高的肯定,随即话锋如同毒针般刺出,“然,观曹公麾下,宗亲如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地位超然,无论功过,皆受信重;谋士核心如程昱、戏志才等,亦多出自兖州等地的高门望族,关系盘根错节。将军之出身、背景,并非其最核心之圈子,纵使战功赫赫,劳苦功高,于这派系林立之中,又能得到几分毫无保留的、真心实意的信任?而非仅仅是……利用与倚重?”
贾诩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直视着于禁微微闪烁的眼睛,给出了那最致命的一击:“今日,将军兵败宜阳,力竭被俘。此消息,此刻恐怕已在传往兖州的路上。以曹公之多疑猜忌之心性,以及其对待‘失败者’的一贯手段……他会如何揣度将军?是会相信将军宁死不屈,已然殉国?还是会怀疑将军……已然变节投敌?届时,远在兖州的将军家小妻儿……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曹公是会抚恤厚待,还是……宁可错杀,绝不姑息?”
“家小”二字,如同最终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于禁的心理防线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与难以掩饰的惊恐!他自己可以死,可以殉节,博个忠臣之名!但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的家族!
曹操的猜忌和多疑,他是深切体会过的!
昔日张邈、陈宫反叛,曹操是如何对待他们留在兖州的家属的?
吕布败亡后,其部将的家眷又是何下场?
一幕幕血腥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自己此番兵败,若就此战死,或许家人还能得以保全,若被俘的消息确凿传回……
以曹操的性格,他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那将是灭顶之灾!
刘湛敏锐地捕捉到了于禁眼中那瞬间崩溃的防线和巨大的恐惧。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上前一步,声音变得更加诚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给出了最终的承诺和保障:
“文则将军!”刘湛的声音沉静而有力,“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此乃古之明训,非为不忠,实为明哲保身,更是为了施展抱负,不负平生所学!刘湛不才,然一心欲匡扶汉室,扫平群雄,还天下以太平。于此大业之中,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绝无门户之见,更无宗亲嫡庶之分!将军请看,荆州文聘,江夏之虎,如今镇守南阳,独当一面;巴郡甘宁,锦帆豪杰,如今纵横河洛,屡立奇功;并州张辽,张文远,勇冠三军,如今亦是我麾下倚重之大将!他们皆非我旧部,然我皆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何曾有过半分猜忌?”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于禁,一字一句,如同立誓:“湛在此,可向将军立誓!若将军愿留下,助我成就大业,我必以心腹相待,视将军如股肱,他日扫平天下,将军必为国之柱石,名垂青史!绝不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至于将军之家小,”刘湛语气斩钉截铁,“湛在此承诺,必竭尽全力,设法保全!我会立刻派人潜入兖州,不惜一切代价,将将军家眷秘密接来长安,与将军团聚!绝不让其因将军之选择,而受丝毫牵连与伤害!此誓,天地共鉴!”
这番话语,既有对曹操集团内部问题的犀利剖析,直指于禁内心深处的隐忧;又有刘湛自身用人政策的鲜明展示,摆出了活生生的例子;更有对麾下将领及其家族安全最直接、最有力的承诺和保障!每一句,都敲打在于禁内心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
于禁沉默了。他低下了那一直高昂着的、骄傲的头颅。内心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掀起了滔天巨浪。忠义、名誉、对旧主复杂的感念、对自身才华不得施展的遗憾、对家族安危的极度恐惧、对刘湛承诺的审慎权衡、以及对未来那不确定却似乎透着一丝光明的道路的彷徨与期望……种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撕扯、碰撞。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痛苦,时而挣扎,时而恐惧,时而又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闪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位以刚毅著称的将领,进行着此生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最终,于禁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挣扎、痛苦、彷徨,都化作了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他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无奈,以及一种与过去彻底告别的沉重。
他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士兵,整理了一下身上破损染血的战袍,尽管狼狈,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的仪态。然后,他面向刘湛,不再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地,动作标准而沉重。他低下头,声音因为激动、疲惫和长时间的厮杀而变得异常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罪将……于禁,愿降。”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蒙大将军……不杀之恩,又以国士相待,信重如此……禁,虽一介武夫,亦知恩义!从今往后……愿效犬马之劳,追随大将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说完,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身前尚且温热的土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一拜,意味着他彻底背离了效力多年的曹操阵营,也为自己和家族的命运,选择了一条充满未知与挑战,却或许能得以保全与施展的新道路。
刘湛心中大喜,脸上却并未过分显露,而是立刻上前,伸出双手,亲自用力将于禁从地上扶起,语气充满了真诚与宽慰:“我得文则,如高祖得韩信,如光武得吴汉,真乃天助我也!何愁大业不成!将军快快请起!日后同在军中,不必行此大礼!” 他当即对于禁的才能表示了极大的肯定,并立刻做出了任命:“即日起,便任命文则为厉锋校尉,暂在徐晃将军麾下效力,熟悉我军规制、战法。待他日立下新功,再行封赏!”
于禁的归顺,其意义远不止是为刘湛集团再添一员良将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极大地动摇了曹操集团的军心士气——连于禁这样以忠诚和严谨著称的嫡系大将,都选择了背曹投刘,这无疑向天下人昭示了一种趋势,一种人心向背的微妙变化。这个消息一旦彻底传开,必将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在曹操势力内部,甚至在整个中原诸侯之间,引起一连串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与震荡。
看着于禁在周仓的陪同下,被带去伤兵营处理伤口并安排后续事宜,郭嘉这才凑到刘湛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他那标志性的、混合着满意与调侃的语气低声道:“主公,恭喜恭喜,又得一员难得的大将,咱们这实力可是又厚实了几分。不过嘛,”他促狭地眨眨眼,“咱们这‘猛兽园’里,虎豹熊罴可是越来越多了,品性各异,脾性不同,将来管束起来,让它们既能各自发挥所长,又不至于互相撕咬,或者尥蹶子,主公您这位‘驯兽师’,可得再多费点心思喽,可比下棋累多了。”
刘湛望着远方那依旧烟尘未完全散去、伏尸处处、如同修罗场般的宜阳郊外,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已经看到了更远方那正在积聚的、更加庞大的风暴。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无妨。猛兽也罢,良驹也好,性情刚烈,正说明其血性未失,是可塑之才。驾驭之道,在于知人善任,恩威并施,既要投其所好,发挥其长,也要立下规矩,令行禁止。只要驾驭得当,无论是啸傲山林的猛虎,还是日行千里的骏马,皆是我等扫平群雄、廓清环宇的利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凝重,“眼下,我们最要紧的,不是担忧如何驾驭新降的将领,而是如何应对即将从北方和东方,同时席卷而来的、真正的狂风暴雨。于文则的归顺,或许能暂挫曹孟德的锐气,但曹袁联手带来的威胁,绝不会因此而消散,反而可能……如同被激怒的凶兽,变得更加危险和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