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四放下教鞭时,礼堂里鸦雀无声。
钱副部长摘下眼镜,慢慢擦拭着镜片。
这是他在深思时的习惯动作。
擦拭了足足一分钟,他才重新戴上眼镜,看向赵四:
“小赵同志,我有一个问题。”
“您请讲。”
“你刚才提到,飞机还有很多不足。”
“气动布局偏保守,电子设备落后,维护性有待提高。这些你都承认。”
钱副部长的声音很慢,“那么,在你看来,这架飞机最核心的价值是什么?它凭什么通过定型评审?”
这个问题很尖锐。
所有专家都抬起头,盯着赵四。
赵四沉默了几秒。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深秋午后的阳光涌进来,照亮了礼堂里漂浮的微尘。
窗外,远处的停机坪上,三架银灰色的“星火”战机静静停放着。
阳光照在“昆仑甲”涂层上,泛起独特的金红色光泽。
更远处,是戈壁滩无尽的荒凉,还有那些低矮的工棚、简陋的试验场、被风沙磨蚀得斑驳的标语牌。
“钱部长,各位专家。”
赵四转回身,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在礼堂里回响,
“这架飞机的价值,不在它的性能参数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
“它的价值在于,它是我们——”
“在这里的所有人,还有更多没在这里的人,用三年时间,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戈壁滩上,从零开始造出来的。”
“它的价值在于,我们第一次突破了热障,第一次实现了国产战机的高空高速远程能力,第一次把那么多新技术——”
“‘昆仑甲’、局部冷却、甚至微电子控制的雏形,集成到一个平台上。”
“它的价值还在于,”赵四的目光扫过在座的专家,
“它证明了,即使条件再艰苦,即使基础再薄弱,只要我们认准方向,脚踏实地,一点一点去磨,一寸一寸去抠,就能造出能飞、能战、能守护这片天空的飞机。”
礼堂里依然安静,但气氛已经不同了。
有几位年长的专家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他们经历过更艰难的岁月,懂得这番话的分量。
钱副部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良久,他抬起头:“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定型后投入批量生产,你觉得部队会用得好这架飞机吗?”
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意料。
连赵四都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回答:“会用得好。”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们在设计时就想到了。”
赵四走到三面图前,教鞭点在一处结构细节上,
“这里,所有关键设备的检修口都开在最方便的位置,工具要求是最普通的规格。”
“这里,备用保险丝和常用零件有专用储存盒,就在座舱旁边。”
“还有这里——”
他连续指出了七八处细节:“我们专门请教了前线部队的机务人员,把他们的每一条建议都消化进了设计里。”
“这架飞机也许不够‘先进’,但一定够‘皮实’,够‘好伺候’。”
钱副部长盯着那些细节,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评审持续了三天。
专家们查阅了堆积如山的图纸、数据、试验记录,实地检查了生产线和试验设备,甚至还亲自爬进座舱感受了人机界面。
争论当然有,质疑当然有,但在最后一天的闭门会议后,结论出来了。
“经过全面评审,委员会一致认为,‘星火’高空高速远程截击侦察机,基本达到设计指标,填补了我国在该型战机领域的空白,同意通过设计定型。”
钱副部长宣读结论时,声音平静,但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颤抖。
“根据命名规范,该型战机正式命名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赵四脸上。
“‘星-8’。”
掌声响起。
起初是克制的,然后越来越热烈,最后像暴风雨般席卷了整个礼堂。
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用力拍打桌面,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赵四没有鼓掌。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窗外。
三年了。
从1967年春天踏上这片戈壁滩,到此刻。
他想起了总装完成那天的酒香,想起了首飞时的惊心动魄,想起了“增程”方案引发的激烈争论,想起了沙尘暴中楚老护着铁皮箱的背影,想起了无数个在板房里对着一堆数据苦苦思索的深夜……
还有那些没能看到今天的人。
掌声渐渐平息。
钱副部长走到赵四面前,伸出手:“小赵同志,辛苦了。”
赵四握住那只苍老但有力的手:“是大家辛苦了。”
“组织上决定,给你记个人一等功。”
钱副部长从随员手中接过一个红绒面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这是你应得的。”
礼堂里再次响起掌声。
所有人都看着赵四,目光里有敬佩,有羡慕,有祝贺。
赵四接过盒子,但没有看那枚奖章。
他抬起头,看向台下的团队成员——楚老坐在第一排,用力朝他点头;
刘振林眼圈发红;气动组长老陈一边鼓掌一边抹眼睛;
还有周建国、小李、小王……一张张熟悉的脸,此刻都洋溢着激动和自豪。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人,举起了那个盒子。
“这个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是我的。”
“它是所有参与‘星-8’研制的人的。
是在这里熬过无数个日夜的每个人的。
是在后方提供支援的每个工厂、每个研究所、每个默默无闻的岗位上的每个人的。”
他把盒子轻轻放在汇报台上,像放下一个过于沉重的负担。
“如果非要给我什么奖励,”
赵四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脸,“那就让我继续和你们一起,造下一架飞机,攻下一个难关。”
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持久,更加热烈。
评审会结束了。
专家们陆续离开,基地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庆祝的喧嚣,而是一种沉静的、坚实的信心。
傍晚,赵四独自走向停机坪。
夕阳把三架“星-8”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他走到01号机——那架首飞的验证机旁边,伸手抚摸冰冷的蒙皮。
三年了。
这架飞机身上有无数道细微的划痕、修补的痕迹、高温灼烧留下的变色。
像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不完美,但可靠。
“赵工。”
身后传来楚老的声音。
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年纪大了,沙尘暴留下的腿伤没完全好利索,但他坚持不用人搀扶。
“楚老。”赵四转过身。
“定了型,接下来什么打算?”楚老问得很直接。
赵四沉默了一下:“‘星-8’只是开始。冷却系统的问题还没根本解决,微电子控制的路还很长。还有……”
“还有下一代战机。”楚老接过话头,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光,“更高,更快,更智能。”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
戈壁滩的黄昏很美,天空从金黄渐变成绛紫,再融进深蓝。远山变成剪影,苍凉而壮阔。
“小赵,”楚老忽然说,“你还记得沙尘暴那天,我说的话吗?”
“记得。”赵四轻声重复,“‘此地方是做事之地,此团队方是成事之队。’”
“现在我想再加一句。”
楚老转头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在暮光中显得格外深刻,“此飞机,方是成事之器。”
赵四心头一震。
是啊。
地方、团队、器物。三者合一,才能成就一件事。
而他们,刚刚完成了第一件。
夜色降临,第一颗星在天边亮起。
远处,基地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温暖而坚定,像撒在戈壁上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