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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金榜题名

    民国十三年(1924年)四月中的广州,空气湿热,蝉鸣聒噪,仿佛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炽热命运提前鼓噪。自那日口试结束,谢文渊便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难熬的几日。他依旧宿在珠江畔那座荒废的龙王庙里,靠着在码头做零工勉强糊口,但心神早已全然不在此处。每一天,他都会绕道南堤,远远望一眼那筹备委员会的门口,看着布告栏前是否贴出了新的告示,看着那些与他一样心怀憧憬又志忑不安的青年的面孔。

    怀中的半块徽墨,已被他摩挲得愈发温润。每一次触摸,都像是在与冥冥之中的父母对话,寻求一丝慰藉与力量。他反复回想口试时自己的每一句回答,考官们的每一个表情,试图从中解读出命运的蛛丝马迹。希望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在他心中交替涨落。身体的疲惫与饥饿,在巨大的精神煎熬面前,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天清晨,天色未亮,谢文渊便已醒来,心绪不宁,再也无法入睡。他早早来到文明路一带,在阅报栏前机械地扫视着报纸上的标题,心思却早已飞到了筹备处。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将街面染成金色时,他再也按捺不住,朝着南堤方向快步走去。

    离筹备处还有一段距离,他便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往日虽然也有人聚集,但绝无今日这般喧嚣鼎沸!只见筹备处门外那面宽阔的布告墙前,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欢呼声、叹息声、激动的叫喊、失落的咒骂……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谢文渊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狂跳起来!是放榜了!一定是放榜了!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像一尾灵活的鱼,拼命挤进那汹涌的人潮。汗味、尘土味、激动的喘息声包围着他。他个子不算高,在人群中艰难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张刚刚贴出、墨迹似乎还未全干的大红榜文上。

    榜单顶端,是醒目的“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录取学生名单”一行大字。下面,便是一个个承载着无数梦想的名字,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着。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一般,急速而又紧张地从上到下,一行行、一列列地搜寻着。

    “蒋先云……贺衷寒……陈赓……胡宗南……” 一个个或显赫或日后将显赫的名字从他眼前掠过,每一次看到陌生的名字,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人潮推搡着,汗水模糊了视线,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难道……难道千辛万苦,最终还是落榜了吗?那瘦弱的身体,那“家学启蒙”的学历,那“为奴三载”的经历,终究还是不被认可吗?绝望的寒意,开始从脚底向上蔓延。

    他不甘心!目光如同倔强的钉子,死死钉在榜文上,从头开始,更加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搜寻。从第一列,到第二列,再到第三列……

    突然,就在榜单中后段,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灼伤了他的视网膜——

    谢、文、渊!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喧嚣、推挤、汗臭……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变得无比安静,只有那三个字,在红榜上熠熠生辉,如同暗夜中骤然升起的星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再看过去——没错!就是“谢文渊”!籍贯“湖北荆州”!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胸腔炸开,瞬间冲遍四肢百骸,冲上了头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混杂着汗水,肆意流淌。他张着嘴,像一个离水太久终于回到河里的鱼,贪婪地、无声地大口呼吸着。

    中了!我考中了!黄埔军校!第一期!

    巨大的喜悦和强烈的酸楚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击垮。他想放声大笑,又想嚎啕大哭。他想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个叫“谢文渊”的名字在榜上!他想对着荆州的方向,对着母亲长眠的湘北荒野,高声呐喊:“爹!娘!渊儿……考上了!”

    他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人群,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用破布层层包裹的物件——半块徽墨,一方紫石砚,一张残页。他将它们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父母欣慰的目光穿透了时空,正温暖地注视着他。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渊儿……没有辜负……”他低声呢喃,声音哽咽。

    狂喜过后,是逐渐平复的激动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再次挤到榜前,将自己的名字反复确认了数遍,仿佛要将这一刻牢牢刻进灵魂深处。他看到榜上有许多人,日后都将成为他命运紧密相连的同窗、战友,甚至对手。他也注意到,录取名单旁还贴有详细的报到须知:规定录取生员需于指定日期内,前往广州国立高等师范学校内的临时驻地集合,统一乘船前往位于广州东南方向二十余里、珠江之中的长洲岛校本部;需自备简单行李,着装上要求简洁朴素,不得携带与革命军人身份不符之物品……

    长洲岛!那里就是黄埔军校的所在地!一个即将锻造他、也将被他鲜血和汗水浸染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谢文渊一边按照要求做着简单的准备——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行李可准备,唯一的“财产”就是那几样贴身物件和一身勉强蔽体的衣衫——一边在一种近乎晕眩的兴奋中度过。他走在广州的街道上,感觉阳光从未如此明媚,连往日刺耳的市声都变得悦耳动听。他甚至鼓起勇气,用做零工攒下的最后几个铜板,买了一块最便宜的皂角,在珠江里将自己从头到脚狠狠搓洗了一遍,仿佛要洗去过去所有的污垢与屈辱。

    报到的那一天终于到了。广州国立高等师范学校内,人头攒动,气氛热烈而有序。来自全国各地的热血青年汇聚于此,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穿着各异的服装,但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激动与自豪。谢文渊混杂在其中,显得格外不起眼,但他挺直了脊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些。

    点名,编队,发放简单的标识……当他和数百名同被录取的青年一起,列队走向珠江码头,准备登上那艘将载他们前往长洲岛的旧式火轮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喧嚣的广州城。

    这里,是他挣脱枷锁、获得新生的起点。而前方,那烟波浩渺的江心孤岛,将是他投身洪炉、淬火成钢的战场。

    汽笛长鸣,轮船缓缓离岸,破开浑浊的江水,向着长洲岛驶去。江风猎猎,吹动着青年们额前的发丝,也吹动着他们心中那面理想的旗帜。谢文渊站在甲板上,紧紧扶着栏杆,望着越来越近的、笼罩在薄雾中的岛屿轮廓,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敬畏,以及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能劈开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气。

    新的篇章,就在这声汽笛中,轰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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