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1925年)的夏天,在潮汕平原湿热的季风与断断续续的零星枪声中缓慢流逝。教导第一团的驻防生活,远非凯旋后的休整,更像是一场与疲惫、疾病、匮乏以及内心创伤的无声战争。谢文渊如同一个紧绷到极致的发条,在连队繁琐的日常事务、严苛的整训、与上级机关无休止的补给扯皮以及对牺牲战友无尽追忆的夹缝中,艰难地维持着二连的运转与士气。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敏锐。他能从士兵一个细微的眼神、一句不经意的抱怨中,捕捉到情绪的波动;他能从训练场上一个生疏的动作,判断出新兵内心的恐惧与潜力。他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连队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那份蚀骨的悲痛与孤独。在他的严格要求和以身作则下,二连虽然补充了大量新兵,但战斗力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那股源自东征血战的彪悍之气,并未因暂时的平静而消散。
    八月,一个闷热的午后,营部通讯员骑马疾驰而至,送来了团部的紧急命令:全团连级以上军官,即刻前往潮州城内的原镇守使署开会,不得延误!
    命令来得突然,气氛顿时为之一紧。谢文渊不敢怠慢,安排好连队事务,便带着传令兵,策马赶往潮州城。镇守使署的大堂内,已是将星云集,气氛肃穆。教导一团及配属部队的营、连长们几乎全部到齐,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与猜测。
    很快,团长及几位校本部长官步入会场。没有寒暄,团长直接走到台前,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音沉浑有力:
    “诸位同志!东征一役,我革命军摧枯拉朽,廓清陈逆,扬威岭东!然,革命事业,任重道远!北洋军阀,依旧盘踞北方,帝国主义,仍在窥伺我中华!总理(孙中山)遗志,统一全国,解放民众,尚未成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激昂:“为适应革命形势之发展,壮大我革命武装力量,根据军事委员会决定,即日起,以我黄埔军校教导团为基础,吸收部分革命粤军,正式组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语。成立军级建制,这标志着革命武装力量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我教导第一团,扩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团!” 团长声音洪亮,“各级军官,均有相应调整与晋升!”
    紧接着,参谋长开始宣布新的任命名单。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念出,伴随着新的职务:营长、团长、师参谋……当念到“谢文渊”的名字时,谢文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原教导第一团一营二连连长谢文渊,” 参谋长的声音清晰传来,“作战勇敢,带兵有方,屡立战功。兹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二团一营营长!”
    营长!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在谢文渊的心上。他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周围投来的目光有祝贺,有羡慕,也有审视。从连长到营长,这不仅仅是军衔的提升,更是责任几何级数的增长。他要指挥的不再是一个连百余人,而是三个连、加上营部直属部队,近五百人!这意味着更多的性命将托付于他的决策之下。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露出喜色,反而感到肩上的压力骤然增加了数倍。他想起了那些倒在淡水、惠州、棉湖、河婆的弟兄,赵铁柱、孙福顺、王栓柱……他们永远停留在士兵或班排长的位置上。这份晋升,仿佛是用他们的鲜血浇灌而成的。
    “谢文渊!” 团长的目光锁定了他。
    “到!”他猛地站起,挺直胸膛。
    “你带的二连,是咱们团的尖刀!现在,把你这把尖刀,给我磨得更利,带出一个尖刀营来!能不能做到?”
    “能!保证完成任务!” 谢文渊朗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知道,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是期望,更是沉甸甸的担子。
    会议结束后,他被新任的团长(原教导一团团长)和几位老上司叫住。团长看着他,语重心长:“文渊,知道你年轻,担子重。但现在是革命用人之际,我们看好你。一营是主力营,兵员、装备会优先补充,但问题也多,老兵油子、新兵蛋子混杂,就看你怎么带。记住,当营长,不光要勇,更要谋,要能凝聚人心!”
    “卑职明白!定不负长官栽培!” 谢文渊郑重敬礼。
    回到已是二团一营的驻地(原教导一团一营驻地调整),谢文渊站在营部门口,看着眼前这片比连队驻地广阔得多的营区,以及那些或好奇、或敬畏、或带着几分不服气看着他的新下属们——三个连长,营副,以及众多的排长、班长。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局面。
    他没有急于召开会议下达指令,而是花了几天时间,默默地观察。他下到每个连队,看训练,查内务,与士兵交谈,了解各连长的带兵风格和连队存在的问题。他发现,扩编后的一营,虽然骨架是原教导一团的底子,但补充进来的兵员和军官成分复杂,纪律松弛、训练水平参差不齐的问题相当突出。尤其是三连,连长是原粤军军官,带兵方式老旧,与黄埔系出身的军官格格不入,连队士气较为低落。
    心中有数后,谢文渊召开了第一次全营军官会议。他没有摆出新官上任的架子,而是平静地分析了当前营里存在的问题,然后宣布了他的治营方略:统一训练标准,严格军纪,加强政治教育,军官必须与士兵同甘共苦。他特别强调:“在我一营,没有黄埔系、粤军系之分,只有革命军人!谁有能力,谁肯卖力,我就重用谁!谁要是搞山头,耍滑头,混日子,别怪我谢文渊不讲情面!”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军官,尤其在原粤军出身的三连长脸上停留了片刻。三连长脸色变了变,最终低下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谢文渊开始了对一营的全面整顿。训练强度陡然加大,他亲自制定计划,亲自督导,对达不到标准的单位和个人,严惩不贷。同时,他大力支持营里的政工人员开展工作,利用一切机会,向全营官兵灌输革命思想,强调军队的宗旨和纪律。他处理事务力求公正,赏罚分明,逐渐在官兵中树立起了威信。
    他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补充的装备迟迟不到位,军饷时有拖欠,来自上面不同派系的干扰时有发生。他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去应对这些琐碎却现实的问题,周旋于各种关系之间,竭力为营里争取更多的资源。
    夜深人静时,他依然会拿出那本越来越厚的花名册(现在已是营级名册),看着那些新旧交织的名字,抚摸着王栓柱的银元和那方冰凉的砚台。晋升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警醒与责任。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只需带队冲锋的连长了,他必须成为这根“砥柱”,在革命的洪流中,稳住这一营的人心,带好这一营的兵,让他们在未来的、注定更加残酷的战场上,既能杀敌制胜,又能尽可能多地……活着回来。
    国民革命军的旗帜已经竖起,更大的风暴正在北方酝酿。谢文渊,这位年轻的营长,站在个人命运与时代浪潮的交汇点上,砥柱中流,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