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雷峰塔下疾驶而过。千疮百孔的雷峰塔屹立不倒。
马车颠簸着，周鹏、方圆、楚凤和楚楚的心情也很忐忑。楚凤和楚楚姐妹俩坐在一边，她们都不看方圆，会说话的眼睛注视着姨父，眼神充满疑问。方圆和周鹏坐在一边。方圆也看着周鹏，觉得他确如英雄榜所载“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而又睿智。
周鹏只有四十五岁，却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看起来像个花甲老人，不过，今天的精神挺不错。他知道孩子们很关心——他在“翠屏天火”中是如何死里逃生的？“翠屏天火”的真相究竟如何？他笑了笑，慈祥中带着苦涩，意味深长地说：“孩子们，很多看似美好的结局，是用血泪换来的，喜剧其实是悲剧，但愿不要重演！”
“二十年前，丐帮刚刚打败日月教，人心不定局势动荡，丐帮高层为如何长治久安、造福武林而绞尽脑汁。纵观历代王朝兴衰，皇权更替，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根源在于‘家天下’、皇权至上。东方盟主断然废除‘家天下’，天下为公，将权力置于律法的制约之下，也就是‘法治’。家父和楚叔父
也就是你们的爷爷，认为‘法治’是一套思想文化体系，不可能一蹴而就，要想深入人心，必须树立法治信仰。法治成为信仰，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也就成了天理。因此，应当在历史长河中发掘法治文化遗产，寻求思想载体。他们想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法家。”
“在春秋战国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从商鞅变法开始，秦国尊崇法家，推行法治，日益强盛，到秦兼并六国，历时百余年，可谓久经考验。秦王扫六合，是法家思想在大浪淘沙中激起的千古绝唱。法家先驱子产‘铸刑书于鼎，以为国之常法’，置‘刑鼎’于宫前公诸于众，推行‘君臣、上下、贵贱皆以法’；同时也是古人首次公开律法，打破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秘密法桎梏，开‘法治’之先河。楚叔父委托我和智深大师策划方案，把法家的思想精华融入到丐帮的治理方略之中。”
“谁能想到，这为‘翠屏天火’埋下了祸根！”周鹏看着楚家姐妹叹息说：“智深大师当时是你们爷爷的谋士，精通法家思想。当时江湖崇拜‘安邦神剑’，视同九鼎玉玺，有‘得神剑者得天下’之说，影响深远。如果把法治思想和神剑信仰巧妙融合，无疑是树立法治信仰的捷径。我和智深大师去考证‘安邦神剑’的来龙去脉，发现并无‘安邦神剑’，它是倭寇用以麻痹人们思想的工具。”他说完摇头长叹。
楚楚神情凝重地说：“这我和方大哥听李素素说过。李素素的师父欧烛子是欧冶子的后裔，不知欧冶子有铸‘安邦神剑’之事。三十年前东瀛入侵中原武林时，欧烛子的父亲被东瀛人抓走，威逼利诱他打造杀人利器。东瀛人说东瀛有一把‘安邦神剑’，是欧氏祖上欧冶子所铸，刻有欧氏遗训‘顺势而为’，欧氏子孙应当遵从。以后才有什么九鼎玉玺、宝藏钥匙、武功秘笈的传说，视‘安邦神剑’为权力财富的象征。看来人们的思想确实被东瀛人麻痹了。”
周鹏点头说：“智深大师突发奇想——东瀛人杜撰‘安邦神剑’系欧冶子所铸，何不取其构思为我所用呢？ 于是，我们附会‘安邦神剑’系子产‘铸刑鼎’时，请欧冶子用剩余的材料所铸，‘铸刑书于剑’，试图将‘安邦神剑’转化为法治信仰的象征。”
方圆恍然说：“难怪周老伯在太阳 城的求剑大会上，说‘安邦神剑’是‘法治之剑’，可惜没人相信！”
周鹏长叹说：“是的，因为权力财富远比‘法治之剑’有诱惑力。食人谷之战前，智深大师通过张半仙，在太阳 城鹦鹉楼发布‘安邦神剑’是‘法治之剑’的消息，说神剑不是东瀛人所说的打开宝藏的钥匙，剑上所刻的也不是武功秘笈，而是治国安邦之道，它有可能就在神圣的太阳岛上。起初，由于新鲜，法治取得一定的成效。”周鹏顿了顿，苦笑说：“法治制约权力，如同笼子关住老虎。老虎自然不会心甘情愿被关在笼子里，一门心思破坏笼子。”
楚楚瞥了方圆一下说：“缺乏笼子约束的老虎很危险，我家和方大哥的家训都是‘远离老虎’。”
林凤想了想说：“我在太阳 城听刘宗恒说过，权力是老虎，想吃谁就吃谁；权谋是老虎把自己关进笼子里，钥匙掌握在自己手里。”
周鹏微点头说：“刘宗恒深谙此道，堪称现身说法，但老虎亲掌钥匙太露骨，有损形象，得变个花样掩人耳目。你们听说过‘为虎作伥’的故事吧？人被老虎吃了后魂魄不能超生，变成‘伥鬼’游荡，诱骗更多的人给老虎吃，甚至帮助老虎破坏猎人的陷阱。唉……老虎何须亲自掌管钥匙，自有伥鬼争相代劳，虎伥心照不宣，各得其所！”
方圆赞叹说：“周老伯说的‘为权作伥’不只是故事，而是现实，因为这种‘伥鬼’触目皆是！”
周鹏无奈地点点头，哀叹说：“善于察颜观色的林虎揣摩到东方盟主的心思，阿谀逢迎投其所好，高呼其‘万岁’。”
——当一个人登峰造极时，自然会有很多人前呼后拥，阿其所好捧其上天；当一个凡人上天后，难免不飘飘然，忘乎其形。刘邦荣登帝座后有人说他是“龙种”，受命于天。能够把“人种”变为“龙种”的人无疑是天才，在当朝理当飞黄腾达，而第一个呼东方白为“万岁”的人，其仕途也是不言而喻的。你吹我捧，各得其所，古往今来皆如是，似乎还没有哪个人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周鹏皱了皱白眉，说：“吃喝拉撒睡之前都得念‘东方盟主万岁’，大搞个人崇拜，把整个武林搞得乌烟瘴气。这与复辟‘家天下’大同小异，有识之士深感担忧，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龙之逆鳞不可触碰。楚叔父秉性耿直，直言反对走历史回头路，让东方盟主不高兴。没人不想让自己的权势千秋万世。食人谷之战后，东方小白神秘死去，深深地刺痛了东方盟主的心。楚叔父深为愧疚，交出兵权闭门思过。”
“林虎和江云揣透了东方盟主的心事，他们各怀鬼胎，抓住除掉楚叔父的机会，合谋炮制了‘翠屏天火’。他们明白，历史上的功臣被谋害，都有后人揭露真相的一天。比如吕后谋害韩信，元凶是皇帝刘邦；秦桧谋害岳飞，元凶是皇帝赵构。如果用天罚掩盖，也许永远石沉大海，还让楚叔父背负因贪图神剑，而使全家遭受天谴的骂名，真是杀人又诛心！于是张半仙通过鹦鹉楼放出消息，说楚叔父要上太阳岛寻找‘安邦神剑’向东方盟主赎罪；刘宗恒发动地痞散布流言蜚语，说楚叔父擅闯太阳岛践踏圣地，太阳神震怒，将降天火于翠屏山庄，让楚家灭门绝户，以示惩戒，以儆效尤；若楚家逃避天罚，将迁怒整个太阳 城，让太阳 城人殉葬。太阳 城人怕殃及池鱼，惶惶不可终日，有的逃离太阳 城，有的围堵翠屏山庄，哭天喊地跪求楚家接受天罚。翠屏山庄陷于四面楚歌之中。智深大师发觉弄巧成拙，追悔莫及，后来抱憾去观音寺出了家。”
楚楚凝眉说：“难怪智深大师自责是谣言的始作俑者，被别有用心的小人利用。张半仙为了防止他说出真相，把了尘和尚安插在他身边。是我害了智深大师，如果我不去找他，他就不会被杀害！”
周鹏面露悲怆之色，摇头说：“这不能怪你，追求真相没有错。如果你们不去追求，也许真相真要永远石沉大海了。”
“那时，楚叔父被武盟孤立，翠屏山庄将遭天谴的谣言甚嚣尘上，大多亲友唯恐避之不及。围堵翠屏山庄的人当中，混有一些凶神恶煞的江湖人，虎视眈眈，除了家父和宋师师两人能进出无阻外，楚家人只进不出，其他人只出不进。楚叔父预感到楚家在劫难逃，与家父商讨对策。民间传言‘天狗吃太阳’时会降天火于人间。家父分析谣言的套路和意图，观测天象，根据《梦溪笔谈》记载的日月交蚀规律，推算出十一月初一中午有日全蚀，料定那是作案时间，凶手会以天火之名放火掩盖罪行。”他看着泪光莹莹的楚家姐妹，眼眶也湿了，哽声说：“当时你们的娘小姝怀着你们将要临产，因宋师师的马车进出无阻，所以叫我扮作她的车夫，伺机救出你们的娘。你们的少姝阿姨怕救走你们的娘后，少了一人会被凶手发现而追杀，凶多吉少前功尽弃，便偷偷留下遗书服毒自尽，遗嘱李代桃僵，为楚家留下血脉！”
楚凤和楚楚跪在姨父面前放声痛哭——是阿姨牺牲了自己、姨父牺牲了妻子、表哥牺牲了母亲，才给了她们姐妹俩生命。周鹏老泪纵横，方圆热泪盈眶。
良久，周鹏扶楚凤和楚楚坐起，擦了一把眼泪，说：“家父对外说我夫妻俩病故，是想让我隐姓埋名照顾你们的娘。那天中午真的发生日食，凶手真的杀进翠屏山庄，你们的亲人只得服毒后放火掩护‘李代桃僵’。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家父为了自保，装聋作哑归隐山野。我没能保护好你们的娘，更不知道你们的娘生男生女和生死去向。幸好苍天有眼，你们母女平安无事！”
——对于很多不幸的人，只能靠苍天有眼！
楚楚哽咽着说：“姨父对我们楚家恩重如山，我娘一心惦记着姨父和表哥，还有姐姐！”
楚凤泪痕斑斓，内疚地说：“我认贼作父，在太阳岛上险些害了妹妹和方大哥，想起来后怕！”
楚楚破涕为笑，说：“姐姐心地善良，不会害人。在离开太阳 城时，还请我和方大哥喝茶，劝我们以岳飞为鉴，别以孵击石。姐姐，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你的妹妹了？”
楚凤点点头，愧然说：“那天在霸王庙前，师师阿姨讲了‘浴火而生’的故事，好像在试探我，我就怀疑自己，是那个被娘无奈放在路上的大女儿了。我的左手腕正好有个伤疤，小时候常听大人开玩笑，说我是林——虎，”她叫了林虎二十年“爹”，直呼其姓名一时不习惯：“从太阳 城捡来的，险些被野兽吃了。我怕你们冲动报仇，飞蛾扑火，所以劝你们，想回凤凰山庄问问后再说。”
楚楚肃容说：“姐姐的想法是对的。我和方大哥到杭城后，去了岳王庙好几趟，也从中悟出了道理——‘翠屏天火’的元凶不是张半仙和刘宗恒，也不是林虎和江云，而是东方白！”楚楚说着决然摘下手上的翡翠戒指，表示要还给义母宋师师。
翡翠凝聚天地精华，象征坚贞永恒。这枚翡翠戒指是“翠屏天火”前东方白赠予宋师师的，宋师师在“翠屏天火”中戴着它救出楚凤和楚楚的母亲方小姝。不久前宋师师认楚楚为义女，把翡翠戒指赠予楚楚。楚凤比武招亲时，楚楚把翡翠戒指赠予楚凤作为成亲礼物。叶丽君逼楚楚代替楚凤嫁给花小云，楚凤就戴着翡翠戒指把自己与楚楚调包，让叶丽君的如意算盘落空；楚凤让方圆把翡翠戒指交还楚楚。这翡翠戒指承载着太多的恩怨情仇，让人不知该爱该恨。
周鹏目注翡翠戒指，点点头又摇摇头，喟然长叹说：“是，也不是！说‘是’，因为没有东方盟主默许，林虎和江云不敢谋害楚家，也谋害不了楚家。说‘不是’，因为‘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方圆赞叹说：“周老伯一语破的！为了维护东方盟主的‘圣明’，所以林虎叛逃、江云自杀、花小云的身世等真相仍讳莫如深；还有，张武看似独狼行事，实则暗通神兵山庄，神兵山庄的水好像也很深。宋益新用一张白纸来警告我们，什么都别说。”
周鹏苦笑说：“你懂的，没有灭口已是很开明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是‘家天下’的游魂在作祟。‘家天下’始于夏启，刘汉、李唐、赵宋、朱明，历朝历代皆如此，源远流长根深蒂固。东方盟主深谙历史，博古通今，以史为鉴，可惜所鉴之史都是‘家天下’的帝王专权史。以他之智，并不是参不透‘家天下’的腐朽——再高明的大夫，对于痼疾，也有能诊不能治的时候，甚至连自己也死在这种痼疾之上！”
方圆若有所思，点头说：“说得好！我爷爷曾说过，掌权之人毒于虎，因为老虎随遇而安，而掌权之人居安思危，废寝忘食铲除一切他怀疑的，对权力可能构成威胁的任何人，确保权力绝对安全。几天前在万松书院，仿效英雄榜编撰恶人榜的江湖灵通说，画鬼最易，殊途同归，恶人榜之所以首席空缺，是因为天下最大的英雄，也许是天下最大的恶人。”
周鹏沉思片刻，点头说：“你爷爷是位高人，看透人性，告诫人性比兽性更难约束！江湖灵通是位智者，洞悉世事人心。人一旦成为天下最大的英雄，掌握了老虎般的权力，往往难以约束，最终走向反面，沦为天下最大的恶人。所以，天下最大的英雄不应是老虎，而是构建能真正关住老虎的笼子的人！”
这话针砭时弊，一针见血。方圆、楚凤和楚楚不禁鼓掌喝彩，佩服得五体投地。
方圆的眼中闪烁着光芒，说：“周老伯的话真是醒世恒言，犹如黑夜里的明灯，指引人们去追寻那做真笼子的英雄。虎伥做的笼子，终究是幌子。‘法治之剑’是真笼子，‘翠屏天火’悲剧是虎伥破坏真笼子的一个缩影，在这场悲剧中蒙冤的人都是英雄！”
楚凤紧握楚楚的手，悲声说：“可惜虎伥当道，举世皆浊，我楚家的悲剧没法让世人清醒！”
楚楚倚向楚凤，姐妹彼此是依靠。楚楚轻拭泪眼说：“娘把我取名‘楚楚’，希望把‘翠屏天火’的真相查个清清楚楚。虽说真相大白了，但好像只有我们四人明白而已，我楚家的悲剧，只是世人笑谈的风花雪月！”
方圆叹息说：“世态炎凉！蔡青德在太阳 城食人谷里冒充周爷爷时，曾说东方盟主借尸还魂，只要‘家天下’的阴魂不散，类似的悲剧就会循环往复，像挣不脱、解不开的千古魔咒！”
周鹏深沉地说：“是的，因为缺乏法治信仰，思维方式总是一脉相承。土壤有流毒，种什么庄稼都带毒。唉……祛毒无捷径可走，更不可投机取巧！方圆，我和楚凤、楚楚都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魔镜骗局不一定能揭穿，张半仙和刘宗恒也就不会暴露，假神剑阴谋不一定能识破，林虎和江云也不会这么快自取其咎。楚凤、楚楚，你们快谢谢方圆！”
楚凤和楚楚没说“谢”，他们之间无需言谢。姐妹俩睨了方圆一眼慌忙避开，继而对视一眼都低下了头，神态举止无比相似，不知心里想什么。
方圆笑了笑，说：“周老伯早知陈志中的神剑是假的，故意假痴不颠，让世人去折腾露出丑态。周老伯在太阳 城霸王庙说过，自作孽，不可活，只有血的教训，才能让人醒聩震聋！”
周鹏看了看方圆，摇头叹息说：“这是无奈之举，因为我们太渺小，无力力挽狂澜。陈志中的假神剑阴谋败露后，人们以为武功秘笈、子产宝藏、治国宝典都是假的。其实，世上确实没有武功秘笈，但子产宝藏和治国宝典还是有的——子产宝藏就是子产的法治思想治国平天下，也就是治国宝典，可惜世人心目中只有权力和财富，所以视而不见。你也看到了，我在太阳 城的求剑大会上，说安邦神剑是‘法治之剑’，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周鹏的见解独树一帜又发人深省，不愧是“周文王”周理的儿子。方圆、楚凤和楚楚钦佩不已。
周鹏注视着方圆说：“从上月三十，你在太阳 城霸王庙祭拜楚家墓开始，至今头尾正好一个月，被‘翠屏天火’掩盖二十年的阴谋真相大白。也是那天，你名上恶人榜，关键词是‘多疑、多事、多余’。如今看来，冥冥中歪打正着，正是你的多疑和多事，才对阴谋穷追不舍，对于企图掩盖阴谋的人而言，你确实是个多余的人。”
方圆拱手说：“若非周老伯将墓碑上的方小姝阿姨，改成方少姝阿姨，引发我的疑心，我那天不会去霸王庙，就不会遇上去抓鬼的楚楚，也就不会相约去太阳岛，追查问天圣女下落和如意魔镜骗局。是周老伯先知先觉，运筹帷幄！”
楚凤和楚楚注视着周鹏频点头，神情无比信任。
周鹏微抬手说：“不！我借闹鬼之机在墓碑上改名，只是还原真相，告慰先妻，纯属偶然。‘翠屏天火’违背天理，天理昭昭，只要你们顺应天理，结果不会因为一件偶发的小事而改变。方圆，‘翠屏天火’被渲染成天谴，人人谈之色变，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对‘翠屏天火’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