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七月十五,夜。
暴雨如注,整个奉天城笼罩在肆虐的风雨声中。
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漆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北陵碧塘公园公馆区的窗棂嗡嗡作响。
一辆线条刚硬、通体漆黑的1928年款帕卡德防弹轿车在八辆护卫轿车的拱卫下,如同幽灵般冲破雨幕,稳稳停在杨宇霆公馆门前。
车门打开,一身戎装的张汉钦不等卫兵完全撑开伞,便大步踏入雨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章,他却毫不在意,目光沉静地望向公馆门口。
片刻,杨宇霆的身影出现,他看了一眼雨中肃立的张汉钦,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随即换上那副惯有的、带着矜持与疏离的笑容:“雨势如此狂猛,劳烦少帅亲临,折煞杨某了。”
“邻葛兄是父帅肱骨,亦是汉钦长辈,理应如此。”张汉钦侧身,语气平静无波,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两人并肩坐进轿车宽大厚重的后排。
车门关闭的沉闷声响,将外界的风雨雷鸣隔绝了大半,车内只剩下雨点密集敲打顶级钢板车顶的独特闷响。
车队再次启动,碾过积水路面,驶向夜幕深处的大帅府。
车内,气氛比窗外的天气更加压抑。
杨宇霆望着窗外被暴雨模糊的街景,良久,才幽幽开口,声音带着冰冷的穿透力:“少帅近日之手段,真是令宇霆刮目相看。这一手‘委员会’,玩得漂亮啊。不声不响,便将东北上下,梳理得泾渭分明。”
张汉钦目光平视前方昏黄的车灯光柱,淡淡道:“邻葛兄过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奉系内部若不整合,如何应对关东军与关内各方?汉钦年轻,唯有倚重如邻葛兄这般的老成谋国者,方能稳住局面。”
“倚重?”杨宇霆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终于不再掩饰,“怕是卸磨杀驴吧!少帅是否已决意,要将我们这些碍眼的‘士官派’,彻底清出奉军,好让你那陆大派的同学故旧,尽掌权柄?”
面对这近乎撕破脸的质问,张汉钦依旧沉稳。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从容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过:“邻葛兄请看。”
杨宇霆冷哼一声接过,借着车内壁灯的光线扫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并非预想中的清洗名单,而是一份人事调整草案,罗列了多个师旅级的副师长、参谋长等关键副职空缺,以及由原第四军团余部新整编的两个乙种旅的主官任命建议,多数位置旁标注着“建议由具备留日背景、经验丰富之军官充任”。
“奉军欲强,非一人一派之强。”
张汉钦的声音沉稳有力,
“士官派前辈,精通现代军事,正是我军转型亟需之才。这些位置关乎训练与作战计划,至关重要。新编旅亦需邻葛兄这等知兵之人统筹。您永远是奉系的核心,士官派永远是支柱。委员会非为夺权,实为整合。”
这番话软中带硬,杨宇霆紧盯着张汉钦,试图从那年轻却深不见底的面孔上找出破绽。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的低吼和车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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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
“轰隆!!!”
一道刺眼的闪电过后,并非雷声,而是前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
车队最前方那辆护卫轿车在耀眼的火光中猛地被掀飞、解体,碎片混合着雨水四散飞溅!
“敌袭!保护少帅!”警卫队长的嘶吼透过雨幕传来。
整个车队猛地刹停。
训练有素的护卫车辆迅速反应,剩余七辆车立刻呈战斗队形,将张汉钦的座车紧紧拱卫在中心。
几乎同时,密集的枪声从街道两侧的屋顶、巷口爆豆般响起!
子弹如同飞蝗般倾泻而至,打在护卫车身上火星四溅,车窗玻璃瞬间布满白点。
张汉钦的帕卡德防弹车展现出卓越的防护力,8毫米厚的装甲和近70毫米厚的特种防弹玻璃将大多数子弹牢牢挡住,发出沉闷的“哆哆”声。
但护卫的普通轿车则没那么幸运,很快就有车辆被打得千疮百孔,油箱破裂,汽油味混合着硝烟弥漫在雨水中。
“低头!”张汉钦低喝,一把将杨宇霆压低。
他自己则迅速拔出手枪,透过车窗裂缝冷静观察。
袭击者火力配置极有章法:冲锋枪进行火力压制,狙击枪精准点名试图反击的卫士,更有亡命之徒借助夜色和雨声掩护,举着手枪疯狂射击,试图靠近投掷手榴弹!
“砰!砰!砰!”三发红色信号弹从护卫车队中尖啸着升空,在雨夜中划出绝望而醒目的轨迹。
袭击者显然都是精锐,动作迅捷,配合默契。
他们身着黑色劲装,部分人脸上蒙着黑巾,虽未表明身份,但其战术动作和使用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等武器特征,已隐隐指向关东军或黑龙会。
他们借助雷声掩护脚步,利用闪电间隙瞄准,如同暗夜中的鬼魅。
“不能困守!”张汉钦判断形势,固守待援只会成为活靶子。
他摇下车窗缝隙,对着外面的卫队厉声喊道:“寻找掩体!组织反击!向大帅府方向求援!”
就在这时,侧面一阵急促的冲锋枪扫射逼近,子弹如雨点般泼洒在帕卡德车的侧窗上,防弹玻璃虽未破裂,却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视线严重受阻。
混乱中,一名袭击者借助同伴火力掩护,灵猫般蹿至车旁,抬手就将一枚手榴弹塞向底盘!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因那番话而心神激荡的杨宇霆,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车窗外那枚冒着青烟的黑点。
或许是军人的本能,或许是对老帅承诺的复杂情绪,又或是对眼前年轻人产生的一丝认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侧身扑向张汉钦,同时用尽力气嘶喊:“小心车下!”
“轰!”
手榴弹在车底爆炸,剧烈的冲击波让重达7.5吨的庞然大物也猛地一震。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枚精准的狙击子弹穿透了因爆炸而松动的前排玻璃缝隙,直射向后排!
“噗——”
杨宇霆身体剧震,胸口瞬间绽开一团刺目的血花。
他闷哼一声,重重撞在张汉钦身上,眼神迅速涣散,陷入昏迷。
“邻葛兄!!”张汉钦一把抱住软倒的杨宇霆,触手一片温热的黏湿。
他目眦欲裂,对着车外怒吼:“医务兵!快来人啊!”
万幸,信号弹和激烈的枪声起到了作用。
就在防线即将被全面突破的危急关头,街道尽头传来了尖锐的哨音、更加密集且纪律性极强的枪声以及沉重军靴踏过积水的奔跑声——奉天城内的宪兵部队赶到了!
他们头戴独特的宪兵盔,手臂缠着白色袖标,在军官指挥下,以娴熟的战术动作迅速展开,火力精准而猛烈,立刻压制了袭击者。
战斗在宪兵部队的清剿下迅速平息,现场一片狼藉,雨水混合着鲜血流淌,伤亡惨重。
张汉钦在卫兵严密护卫下下车,暴雨瞬间将他浑身浇透。
他看了一眼被迅速抬上担架、胸口一片殷红的杨宇霆,又环视周围倒下的忠诚卫士,脸色阴沉得如同这暴风雨夜。
他蹲下身,轻轻合上一名牺牲卫兵未能瞑目的双眼,缓缓站起,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的目光投向雨幕深处,那里是奉天城,是东北,是虎狼环伺的华夏山河。
暗处的敌人,已经图穷匕见。
“立刻送回医院!召集全城最好的西医、中医!不惜一切代价,救活杨总参议!”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对着匆匆赶来的宪兵司令齐恩铭下令:“彻底搜查!给我彻查到底!挖地三尺,也要把幕后黑手揪出来!无论是关东军,还是黑龙会,这笔血债,必要他们百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