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清晨七时整,一份以“东北政务委员会”暨“全国抗倭军民联合办事处”名义发出的特急通电,如同蓄积了万钧之力的惊雷,悍然劈开了华夏沉闷的天空,通过无线电波,瞬间传遍大江南北、黄河内外,乃至世界的各个角落。
通电长达万言,标题触目惊心——《敦请立即释放于、林、邵三公,维护法治,挽救党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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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文起首,并非咄咄逼人的控诉,而是一曲沉痛悲怆的挽歌与赞歌,极尽铺陈之能事,将于右任、林森、邵力子三位元老的生平功勋、道德文章、对党国之赤忱,描绘得淋漓尽致:
“……林公子超,革命先辈,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如履薄冰,始终以团结各方、维护法统为己任,乃党国不可或缺之镇石;
于公右任,辛亥元勋,监察院长,一生奔走呼号,只为民主宪政,其书法名满天下,更以‘为万世开太平’之襟怀,泽被苍生;
邵公力子,学贯中西,历任要职,于新闻、于教育、于外交,皆呕心沥血,其立言立德,堪称士人楷模…
此三公者,非一党一派之私产,实乃我先总理精神之传承,华夏文明之脊梁,党国存续之象征!……”
紧接着,笔锋陡然一转,如同冰锥刺骨,直指南京:
“……然,近日惊闻金陵城内,黑云压城,鹰犬横行!林、于、邵三公,竟因直言谋国,凛然斥奸,而遭非法扣押,身陷囹圄,音讯隔绝!消息传来,举国震骇,万民悲愤!”
“……扣押党国元勋,践踏司法尊严,钳制舆论自由,此非治国,实乃虐民!非维稳压,实乃自戕!
此等行径,与军阀何异?与独夫何别?岂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今日囚禁三老,无异于自毁长城,背弃先总理遗志,将党国数十年来艰难累积之法统根基,毁于一旦!……”
电文至此,悲愤之情已达顶点,随即展开了最凌厉、最致命的逻辑攻讦与政治捆绑:
“……吾等不禁要问,若林、于、邵三公之赤胆忠心尚不足以见容于当今之金陵,则天下还有何忠贞之士敢再发诤言?
若党国元老之生命安全尚不能得到基本保障,则天下亿兆黎民之基本人权又何从谈起?
此非仅是三公个人之安危,实关乎党纪国法之存废,关乎民心向背之抉择,关乎我民族之国际观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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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电文抛出了那颗早已准备好的、足以震动天下的重磅炸弹,语气冰冷而决绝,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故,东北政务委员会暨全国抗倭军民,兹以万般沉痛之心,向南京当局提出最严正之敦请与警告:”
“一、立即无条件释放林森、于右任、邵力子三位先生,确保其人身安全与人格尊严!
“二、立即解散非法特务组织,停止一切白色恐怖行动,还自由于民,还法制于国!
“三、公开向三位先生及全国民众道歉,追究肇事者之责任!”
电文的最后一段,更是石破天惊,将底线与决心昭告天下:
“……吾等坚信,公理必胜,正义永存。然,若南京当局一意孤行,拒不释放三公,或三公在金陵期间有丝毫闪失——无论其原因为何——则足以证明,现行之南京中枢已彻底丧失理性,沦为一个依靠非法暴力维系、完全背弃党国宗旨与百姓利益的非法暴力机关!”
“届时,为维护法统,拯救国本,保卫所有爱国志士之基本人权,我东北当局及一切拥护正义之爱国力量,将不得不依据民族大义与自卫之天责,保留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之权力!一切后果,均由南京当局承担!”
“一切必要措施”——这六个字,如同一把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内涵可大可小,可深可浅。它可以是外交上的彻底决裂,可以是经济上的全面封锁,可以是舆论上的无限期抨击,甚至可以是……军事上的干预可能。
此电一出,天下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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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再是简单的抗议,而是一篇战斗檄文,一篇政治宣言,更是一道最后通牒。它成功地将三位元老的个人安危,与整个国家的法统、政权的合法性以及未来的政治走向进行了深度捆绑。
通电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点燃了全国早已积蓄已久的愤怒与不满。
在北平(此时为阎锡山势力范围), 学界名流联署声援,纷纷转载电文要点,大学生们走上街头,高呼“释放元老,严惩国贼!”
在上海租界, 商会大佬们紧急磋商,江潮会的势力暗中涌动,许多原本依附南京的资本家开始人心惶惶,私下串联,考虑后路。
在广州,昆明,成都,贵阳,原本与南京貌合神离的地方实力派,如粤系、滇系、黔系,川系将领,纷纷暗中致电奉天,表达“关切”与“同情”,试图在新的权力格局中抢占先机。
在国际社会, 英美等国驻华使馆迅速将电文内容发回国内。外交官们在私下评论中,普遍认为常南京的举措“极其愚蠢”、“自毁长城”,严重破坏了中国的稳定,损害了外国利益。一种倾向于与更具实力和“理性”的东北方面进行接触的暗流开始涌动。
常南京试图用暴力压制的舆论,此刻以更加凶猛的方式反弹回来,形成了巨大的国际国内压力,将其彻底孤立于道义的孤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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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奉天帅府东院深处,一间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的密室内。
东北经济发展改革委员会常任委员,委员会财政金融与信用建设处处长,东北银行总裁,白山黑水基金会常务理事——李铭,被一纸低调的手令请至此地。
他心中略有疑惑,何事需在深夜于此地相商?
推门而入的瞬间,李铭温和的笑容微微一僵。
室内仅有三人。
少帅张汉钦端坐主位,面色平静,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
总参议杨宇霆站在巨大的东北全图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而第三个人,则让李铭的后颈下意识地泛起一丝凉意——总情报处处长,苗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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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剑秋其人,在东北高层内部是个人人敬而远之的角色。
他从不参与任何宴会应酬,身影总出现在最阴暗的角落和最机密的情报简报中。他执掌的机构,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一把无形利剑,专门负责内部肃清、反谍以及最隐秘的对外情报任务。
有人说他是少帅的影子,也有人暗地里称他为“活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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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铭脚步一顿,脸上立刻堆起更恭敬的笑容,微微躬身:“少帅,总参议。” 他转向苗剑秋,客气地点头:“苗处长也在。”
他本能地想要退避,“不知少帅召见,若有要务,铭可稍候……”
“李先生来的正好,坐下一起听。”张汉钦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指了指一旁的空椅。
李铭心中那份不安骤然放大,但只能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手心却开始微微出汗。
苗剑秋的声音冷冽、干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机械说明书,但内容却让李铭如坐针毡:
“…综合各方情报,尤其是沪上‘暗桩’最新密报,基本可确认,‘江潮会’核心架构为‘三闸五舵’制。其历史可追溯至清末民初,源于江浙银钱业自保联盟,后逐渐演变为渗透政经两界的庞然大物。”
“其成员极度隐秘,皆以代号相称,线下会面均佩戴特制面具。核心特征如下:”
“首闸,代号‘镇海铁牛’,应为总决策者,真实身份极可能是某卸任财长或顶级银行家。”
“二闸,代号‘钱袋军师’,精于算计,负责风险评估与战略谋划。”
“三闸,代号‘暗潮总管’,负责执行特殊任务,手段酷烈。”
“其下设有五舵:航舵(掌运输)、实舵(掌实业)、债舵(掌金融)、影舵(掌情报暗杀)、以及…最神秘的银舵(掌总出纳、资本调度,为五舵之首,地位仅次于首闸和二闸)。”
李铭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但他强行维持着面部表情的镇定,甚至努力挤出一丝对此类“奇闻异事”感兴趣的神色。
苗剑秋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李铭的心上:
“该组织运行之核心规则为:纵向单线联系,横向高度隔绝。除首闸与二闸可能掌握全员信息外,三闸及各舵之间,甚至同为核心层的舵主,极大可能互不相识,仅以代号及信物确认指令。此设计,极大增强了其隐蔽性与安全性。”
“另,根据最高密级情报源交叉验证,”
苗剑秋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李铭瞬间苍白的脸,
“该组织五舵之首——‘银舵’,依据首闸之命,已于约两年前,借实业考察之名,秘密北上,潜伏于我境内,其人或已利用其金融专长,渗透至我财经系统相当高层之位置,意图不明,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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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一声轻微的脆响。
是李铭失手碰倒了身旁小几上的茶杯盖。所幸杯中没有水,杯盖在绒布桌面上滚了半圈,停了下来。
李铭猛地惊醒,赶紧伸手扶住,连声道歉:“抱歉!少帅,总参议,我…我昨夜未曾休息好,一时失态…”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扶住杯盖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仿佛下一瞬间就要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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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杨宇霆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看不清眼神。
苗剑秋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汇报了今天的天气。
张汉钦的目光,则从地图上缓缓移开,落在了失魂落魄的李铭身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深邃压力。
沉默持续了足足五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张汉钦的声音缓缓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尤其是李铭的:
“诶,李先生……”
“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啊。”
“是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