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对名册,仅仅只将名姓对照上,都还远远不够。
单是周巡所知,麾下有兵士名曰牛大、王仲......
数词做名,在民间实在太过常见。
就这等名字,还是本县刀笔吏在登记造册时,勉为其难给百姓们起的大名。
不少不识字的百姓,就靠着这一招儿,从官家处讨名。
若不如此,那些所谓的‘麻子、二杆、柱子’之类的简称,才是伴随大多数百姓一生的称呼。
入了军营,牛家老大就叫牛大,王家老二就叫做王仲。
他们的名字大多是出自募兵官的手笔,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双字居多,至于重名也是难免的。
解决办法也颇为简单,只要不把他们分到同帐之中,确保每什只有一个‘牛大’,这重名的问题就不算是问题。
周巡迫不及待地摊开名册,互作印证。
他先是赞许的看了眼那年轻的主簿。
这本民册上的名单,遵循着坊市划分的基调,看起来一目了然。
这极大方便了核对查找。
周巡随即翻开自己写下的兵册,随即老脸一红。
相比之下,他写下的名字籍贯,就显得凌乱无序许多。
但现在可不是在意这些面皮功夫的时候。
周巡深吸一口气,就从兵册上第一个名字开始核对。
‘王石头,南坊生人......’
后面的,是这名营军士卒的家眷名姓,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一个不落。
周巡此刻要做的,就是从民册内记录的南坊幸存百姓名姓当中,找到王石头的家眷。
如果......能找到的话......
‘王姓。’
周巡每个字都看得仔细,薄薄的一页纸,让他久久不敢翻页。
每多翻一页,就离那尽头更近一步。
所谓尽头,只会剩下绝望。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南坊生还共计三十余人,赵钟岳只记了区区两页纸张,甚至都还写不满。
周巡抿了抿嘴角,兀自恢复镇定,抬起一旁沾好墨的细毫,就是轻轻两笔。
一个叉号,就是这名营军兵士历经千难万险,最后得到的生死判书。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而这样煎熬的过程,周巡不得不重复足足百余次!
这当中,甚至还要包括他自己的家小!
也无怪乎,周巡的面色愈发阴霾沉痛。
李煜只在一旁静坐着,并不打扰。
“找到了!”
周巡喉中挤出嘶哑一声。
“哈哈哈哈!找到了——!”
周巡蓦然大笑不止,眼角隐有泪光闪烁。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一连核对八人名姓,却皆是家眷无存......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那是一种濒临绝望前的窒息感!
推此及彼,若坊中百姓果然十不存一,周巡又如何能肯定自己的家眷就一定能成为那个幸运的‘一’?
周巡左手紧握桌角,抬头欣然道,“东市,杨武之父,及其亲弟、亲妹,合计三人!”
李煜颔首示意,侧首看向赵钟岳使了个眼色。
“钟岳。”
“学生明白。”
赵钟岳揖礼,旋即上前行至百户周巡案前。
“周大人,还请容在下一观。”
周巡用手推了推书册,将民册推至案边。
赵钟岳再一礼,这才上手拿起簿册。
“查东市簿册!延熙四十年生人,延熙五十六年募兵,杨武!”
另一边的桌案前,随赵钟岳同来的差役,立刻从一摞书册中抽出延东市民户的册簿。
今日能被赵钟岳带来,这小差役自然也是有些本事在身。
年轻的差役孟百山,正依照近日帮助整理文册的印象,快速翻找着东市杨氏名。
“赵主簿,找到了!”
孟百山对照户册,急忙复诵,“杨武,父杨守功,母......”
周巡根本来不及听完,一拍案牍,豁然起身,紧绷多时的面色才终于轻快了几分。
“对上了,就是他!”
终于,周巡能重新拿起那杆方才重若千钧的细毫,飞快在兵册上勾了个红圈。
这本簿册,周巡足足在上面勾画了两个时辰。
说它是兵册,已然不足以形容。
倒更像是一本能断人生死的‘生死簿’。
南坊三人,东市八人,北坊两人,西市五人。
城中尚余家眷者,只此十八人尔尔。
至于阖家团圆,更是无从谈起。
能剩下一两个亲眷的,就算是运气好的。
无一损者,百中无一。
坊中各家各户为了活下去,都多多少少折了些人。
之所以营兵家眷能活下来不少,除去李煜派人搭救的功劳以外,还多亏了‘边地保甲制’。
此保甲,并非李煜所用保甲监察之法。
而是大顺朝廷为招募营兵,在边陲之地实行的一种保障制度。
这一甲,保的是营兵,保的是甲士的后勤支持。
一般也是十户为一甲,朝廷会为之减税、减役。
入甲民户需要在甲长带领下,也就是营兵家中男丁的主持下,纳鞋制衣,甚至于凑钱委托本县兵仗司衙门锻造新的百锻兵刃,代为转交至营兵手中。
营兵闲时驻防除了粮饷以外的日常损耗,也由这一甲民户担负,故名曰‘保甲’。
除了保甲义务,这些有幸入甲的民户也算是有些收益可图。
所保前线甲士若斩首得功,这一甲民户也会得到官府下发的一定粮秣犒赏。
于是,一条正向循环就这么在边地运作了起来。
顺人边民尚武之风,由此而起。
一甲民户节衣缩食,只为让所供兵士甲坚、衣暖、刀利。
唯有如此,甲兵才能在阵中有斩首争功的余力。
一人荣而众盈,一人殒而众损。
这便是‘边地保甲’,又或者称之为‘营军保甲’。
当尸乱爆发,作为周遭民户之中的甲长,这些营兵家眷天然就更能服众,也更容易纠集本甲民户一起共守自保。
这般下来,他们的幸存率便比起那些单打独斗者更能有所保证。
“哎——”
周巡惆怅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轮到了他自己。
翻页的手指正不住颤抖,眼眸低垂不敢去瞧。
生死之分,即将在他掌间纸页上呈现。
“北坊......”
"哈......呜......"
定睛一看,周巡微张着嘴,连哭带笑。
他哭的是,家中父母高堂名姓无留。
笑的是,家中小女册上有名。
悲欣之交集,心神之憔悴,旁人观之,又何能道出其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