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冉看着陈雅琪和林默拉开车门迅速坐进后座,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咚”一声落回了原处。随之而来的不是放松,而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四肢百骸都像被抽走了骨头。直到车门“咔哒”关紧,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黑夜彻底隔绝,她才敢相信——自己真的逃出来了。
陈雅琪转过身,看着后座上脸色惨白、手指几乎要嵌进背包带子里的女孩,声音放得不能再柔:“小冉,现在安全了,放心吧。”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不,像一记重锤,猛地凿开了小冉紧绷到极致的心防。一直强撑的镇定和冷静瞬间土崩瓦解,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她猛地向前扑去,紧紧抱住前排椅背旁的陈雅琪,把脸深深埋进对方肩头,失声痛哭。那不是啜泣,是劫后余生混杂着巨大恐惧的嚎啕,压抑太久的委屈、惊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谢谢……谢谢雅琪姐……呜……我还以为……这次肯定完了……跑不掉了……他们一直在楼下……一直在看……”声音被哭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单薄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
陈雅琪心里狠狠一酸,用力回抱住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而稳:“没事了,都过去了……不怕,我们在这儿。”
正在开车的陈明远从后视镜里静静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小冉那崩溃的哭声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手背显出淡淡的青筋。心里某个刚被那惊鸿一瞥触动的地方,又被这无助的哀泣揪紧,泛起细微却清晰的疼。但他只是抿了抿唇,目光更专注地投向被车灯劈开的黑暗前路,将庞大的车身驾驭得越发平稳,仿佛想用这份平稳去安抚后座的惊涛骇浪。
副驾的林默也长长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刚才那场即兴发挥的“街头冲突”,精神消耗不比看盘小。他默默从前置物箱里拿出一包纸巾,递到后面。
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陈雅琪接过纸巾,小心地给小冉擦着满脸的泪痕,问出了盘旋心底的疑问:“小冉,你手里有这么多证据,为什么一直没选择报警?如果早点……”
“不……不能报警!”
小冉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镜片上也蒙着水汽,但眼底深处的恐惧比泪水更沉重。
她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后怕的颤音:“我爸……我爸私下跟我说过无数次,绝对不能报警……他说,那些人……手眼通天。报警不仅没用,反而会立刻打草惊蛇,到时候……到时候我和我爸妈,可能连最后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了,真的会有危险……他说,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保护好证据,等待……等待也许永远都不会来的机会……”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这番话带来的寒意,比窗外的夜风更甚。这已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或暴力威胁,其背后盘根错节的阴影,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黑。
“你爸是对的。”一直沉默的陈明远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在这种盘根错节的地方,贸然报警,往往等于自投罗网。你能带着证据躲到现在,很聪明,也很勇敢。”他抬眼,目光透过镜片与后视镜里小冉湿漉漉的眼睛相遇。那目光里没有泛滥的同情,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和清晰的认可,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小冉的抽噎停顿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镜中那双深邃的眼睛。
“可是……现在U盘拿到了,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发疯一样找我……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她怯生生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金属U盘,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希望,也是全部恐惧的来源。
“这正是我们要理清的头绪。”陈明远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条理,像精密仪器开始运转,“小冉,现在,把你U盘里最核心、最能一击致命的内容,还有你提到的备份和云端,都跟我们说一下。我们需要知道,手里究竟握着什么样的牌。”
林默也转过头,目光温和却锐利:“对,慢慢说,说清楚。知道底牌,才知道怎么打。”
陈雅琪握了握小冉冰凉汗湿的手,传递着温度和支持:“别怕,慢慢说。明远哥和林默经历过风浪,他们会有办法的。”
看着眼前这三张面孔——沉稳的林默,可靠得让人安心的陈雅琪,还有前排那个刚刚用一句“勇敢”肯定了自己的陌生男人——小冉终于觉得,一直压在脊梁上的那座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开始讲述。这一次,声音虽然仍带着颤抖,却多了几分清晰的决绝。
车内只剩下引擎低沉规律的运行声,以及空调送风的微响。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后座这个刚刚逃离虎口、手握秘密的女孩身上。
“U盘里的东西……是我爸,还有他最信任的一个叔叔,几乎是用命换来的。”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最主要的是几段视频。”她开始梳理,逻辑出奇地清楚,显然在无数个惊恐的夜晚反复思量过无数次,“第一段,是厂区大门的监控。不是明面上那个,是那个叔叔偷偷装在更高、更隐蔽角落的备用探头拍的,自动存到移动硬盘里。”
她用手比划了一个角度,“拍得很清楚……就是刚才楼下那种人,开着小卡车或者干脆是无牌货车,半夜来。不是‘偷’,是……是‘搬’。理直气壮,像搬自己家东西。厂里原来的保安早被赶走了,现在值班的那些,就在旁边看着,有时候还帮忙搭把手,递根烟……”
她闭上眼睛,睫毛剧烈颤抖,那些画面仿佛烙在眼底:“视频有声音……能听到他们说话。领头的胖子……提到过‘魏哥吩咐的’,还说‘明天得多叫几辆车,这点效率太慢’。”她睁开眼,看向林默和陈明远,眼底是压抑的愤怒,“这就是‘明抢’。不止一次,文件是按日期存的,几十个片段……从去年夏天,一直到我爸最后停工。”
陈雅琪握紧了她的手。
小冉点点头,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深入骨髓的后怕:“第二段视频,更危险。是那个叔叔……他觉得光拍厂里没用,得知道源头是谁。他就……冒险去跟踪那些人来往接头。”
她吞咽了一下,“他拍到过那个胖子,跟一个穿着体面、开黑色奥迪的人在镇子边上一个废弃修车厂后面见面。那个人,我们都叫‘王总’,镇上最大的物流公司就是他开的,所有煤、所有运出运进的货,都必须走他的车。视频里,王总给了胖子厚厚一沓钱,还指着手里的本子说,‘上个月煤矸石掺了三成,水也泼足了,下回还能再松一点’。”
“煤矸石?掺水?”陈明远眼神骤然冷冽,如同淬冰。
“对!”小冉用力点头,这是最让她父亲呕血、也让她记忆最深的部分,“这就是账本里记的!我爸留了两套账。一套是真的,记录从山西、内蒙正规采购的优质主焦煤,多少吨、什么指标、什么价格,合同、磅单、化验报告全在。另一套……是专门应付那个‘王总’的账,上面写的吨数比实际拉来的多出好几成,单价每吨硬生生拔高好几百,而且……品质检验结果那栏,打印出来全是‘合格’!”
她的声音因激动和悲愤再次哽咽,“可实际上……拉进厂的煤,掺了大量煤矸石,还提前泼透了水,根本烧不出需要的温度,还特别毁炉衬!就这一项,每个月,厂子就要凭空多付出去一两百万,买回来的……是一堆只能倒掉的垃圾!”
陈明远从牙缝里轻轻吸了口气:“阴阳合同,强迫交易,以次充好……这是系统性的、程序化的榨取。”
“还不止……”小冉擦了擦眼角,强迫自己继续,“那个叔叔……还拍到过一次,更吓人。那个王总,在镇上的‘悦来茶楼’包厢,跟一个穿着有点像警察制服外套,但没戴肩章和帽徽的人说话。距离远,听不全,但提到了‘张队’,还说‘您放心,手续都办妥了’,‘那姓冯的不识抬举,该查的咱们就按规矩查’……”
“张队……”林默和陈明远交换了一个眼神。这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保护伞已经具体到了某个“队长”层级,而且渗透到了执法环节。
“这些视频,还有对应的账本扫描件、真假票据的对比图,都在这个U盘里。”小冉摊开手,掌心那枚银色U盘被汗水浸得微亮。
然后,她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这一次是因为更深重的恐惧和悲伤:“叔叔最后一次行动……是他跟踪了一辆刚从厂里拉满钢材出来的大货车。他一直跟到了邻镇交界处的一个很大的私人仓库。视频里,他下了车,偷偷摸进去……里面……里面堆着像山一样的板材、卷板、型材,全都是我们家生产的标号!他就对着镜头说,‘找到了,赃物都在这里。’”
她停顿,呼吸变得急促:“然后……他就被发现了。视频开始剧烈晃动,是他拼命跑回自己车里的画面。镜头对准了仓库方向,能听到追赶的脚步声和叫骂。叔叔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着镜头喊——‘他们有枪!我必须立刻把视频传上去!’”
“接着……”小冉的眼泪大颗滚落,“视频里传来一声很响的……像是枪声的声音。然后……画面黑了一下,再亮起来时,只拍到仓皇逃离的道路,和叔叔最后一句带着喘息的、绝望的话:‘上传中……备份……云端……’那之后……叔叔就再也没出现过。”
“枪……”林默缓缓吐出这个字,面色凝重,“敢这么明目张胆,有枪并不意外。只是这位真正的目击者和直接证人,现在生死未卜……”
“真他妈目无王法了!”陈明远突然低吼出声,一拳重重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短促刺耳的一声鸣叫,在静夜中格外惊人。他胸膛起伏,额角青筋隐隐浮现,“太他妈气人了!这哪是做生意?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畜生!”
“明远!”林默低喝一声,带着提醒,“冷静点!看路!”
“我冷静不了!”陈明远的声音因愤怒而绷紧,“这种事,谁听了能冷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