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药语堂前青石铺地,雾气如纱,缭绕在朱漆门匾之下。
百姓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窃语如潮。
“听说王妃要在门前立碑?写的什么?”
“疯了吧!医者还能替人承痛?这不是胡闹么!”
“她自己都病歪歪的,还敢碰靖王殿下?那可是铁打的战神,岂容妇人拿针乱扎!”
太医院院首林奉安站在人群后方,袖中指尖微颤。
他昨日彻夜未眠,翻遍古籍,只为寻一句能驳倒她的理。
可最终,他只找到一片空白——从未有人敢言“医可感痛”。
而此刻,云知夏正立于新碑之前。
三尺汉白玉,刀刻如斧劈,字字入石三分:
“医者非神,病人非牲。痛可共感,命当同担。”
风过碑面,仿佛有低吟回荡。
她一身素白药袍,发未簪,足踏麻履,手中握着三枚细如毫芒的银针,针身泛着幽蓝冷光——那是以星火录残方淬炼七日而成的“引痛针”,能贯通经络,将他人之痛逆导入施术者心脉。
身后,萧临渊缓步而来。
玄袍未整,肩伤未愈,面色仍带着昨夜余毒的灰败。
他本不应来,更不该允她当众施针。
可当她在书房说出“我要让天下人知道,痛不是耻辱”时,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你真要这么做?”他在她身后低声问,声音沙哑如磨铁。
云知夏回首,目光清冽如泉:“你要的不是不死,是不再孤单地扛。”
她没再多言,转身走向他,抬手撩开他后颈长发,露出命门穴。
第一针落下。
无声无息,却似雷霆炸裂。
她身体猛然一晃,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那一瞬,七十三道旧伤的记忆如洪流冲进脑海——冰湖刺骨、断箭穿肩、毒矛贯腹……每一寸痛都在她体内复苏。
她咬牙撑住,第二针直插脊枢。
双腿一软,几乎跪地。墨二十三悄然上前半步,却被她抬手制止。
她不能退。这一针,不只是为他,是为所有不敢喊疼的人。
第三针,心俞。
针尖触及皮肤刹那,她眼前一黑,喉间涌上腥甜。
体内药感疯狂震荡,心火被强行点燃,焚烧五脏六腑。
那是以自身生命为引,换取对他人痛苦的感知。
全场寂静。
百姓瞪大双眼,有人忍不住后退。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自毁!
“疯了……王妃疯了!”太医院一名太医冷笑出声,“以己身为祭,妄图通感病痛,此等邪术,岂能容于正统医道!”
话音未落,忽有一童声撕裂空气。
小愈扑跪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泪水汹涌:“师父……他在喊‘疼’……从骨头里喊的……可他不敢说!他怕一说,就不是战神了!”
众人怔然。
那孩子天生聋哑,却偏偏能“听”魂魄之声。
他曾说萧临渊的魂在哭,如今又说他在喊疼——若非真有感应,怎会字字戳心?
林奉安闭眼,胸口剧烈起伏。
他一生钻研药理,救人无数,却从未想过“痛”也需要被听见。
他曾讥讽云知夏的共情诊法是“虚妄之谈”,可此刻,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颤抖却坚定的手,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不懂医道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满堂皆惊。
这位太医院院首,竟亲自捧出一方锦盒,打开后是一卷泛黄药方。
“《痛引散》原方只能转移三成痛感,且反噬极烈。”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我昨夜重析药性,加入心莲、血藤、归魂草,辅以九转炼心火,可提至七成……但施术者需以心火为引,稍有不慎,便焚心而亡。”
他将药方递向云知夏:“你若执意行此险道,我愿献方——只求一见,何谓‘共痛’。”
云知夏抬眸看他,
她接过药方,看也不看,直接投入身旁药炉。
炉火腾起,金焰冲天。
那是她以自身药感点燃的心火,纯净、炽烈,带着灵魂深处的温度。
药材在其中翻滚熔化,发出细微如泣的声响,最终凝成一滴琥珀色药液。
她取药注入三枚针尾。
刹那间,金光爆闪,如星河倒灌!
萧临渊浑身剧震,七十三道旧伤同时崩裂,黑血自皮下渗出,顺着衣料蜿蜒而下,如同陈年冤魂终于得以哭泣。
云知夏强撑起身,取过药巾,一点点为他擦拭血迹。
动作轻柔,像拂去落叶。
“你不是战神。”她低声说,嗓音虚弱却坚定,“你是我的病人。”
风停,云开,阳光终于洒落。
她望着他紧闭的眼,一字一句,如叩心门:
“病人……可以喊疼。”
萧临渊喉结滚动,牙关紧咬,全身肌肉绷如弓弦。
他一生征战,杀人无数,宁死不降,从不曾示弱半分。
可此刻,在万人注视之下,在她染血的指尖之下,在那句“可以喊疼”的温柔许可中——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上。
嘴唇微启,声音沙哑破碎,却清晰无比地响彻全场:
“……疼。”
一字落地,天地俱寂。
百姓呆立原地,有人眼眶泛红,有人默默低头。
那些曾嘲笑她疯魔的人,此刻竟说不出半个讥讽之词。
墨二十三站在角落,目光凝在云知夏指尖。
那缕心火,原本微弱如将熄之灯,此刻却已稳定跳动,如同呼吸,如同脉搏,如同与病人同频的心律。
他忽然明白——
她所立之规,不在碑文,不在药典。
而在人心。
当夜,药语堂灯火未熄。
一道身影背着竹篓悄然踏入山门,篓中蜷缩着一个瘦弱女孩,双目缠布。
另一侧,一名断指军医拄拐而来,袖口还沾着边关黄沙。
守门弟子正欲阻拦,却被一声轻唤止住。
云知夏立于檐下,风拂药袍,眼神清明如月。
她望向三人,也望向更深的黑暗——
那里,小愈正静静蹲坐着,耳朵贴向地面,仿佛在倾听某种无人能闻的震动。
他的唇,轻轻动了动。子时三刻,药语堂内仍灯火通明。
檐下风铃轻响,药香如雾弥漫。
云知夏立于堂前,素袍未解,眉间染着白日施针后的疲惫,却依旧挺直如松。
她目光落在三人身上——聋儿小愈伏地静听,指尖微颤;盲女小春蜷在竹篓中,双目覆布,呼吸浅而谨慎;那断指军医拄着拐杖,左手指尖空荡荡地晃着,右手指节粗大,满是旧伤与药渍。
“你们想学医?”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夜色。
无人答话。
小春只是微微点头,肩膀轻抖。
断指军医咬了咬牙,终于开口:“我……曾在边关抬过三千具尸首,亲手缝过五百道刀口。可因断指,太医院拒我于门外。我不求名,只求能再执一次银针。”
云知夏眸光微闪。
她缓步走下台阶,取来三枚无锋铜尺,分别置于三人掌心。
“医者之手,不靠眼耳鼻舌身意,靠的是——心火。”她低声道,“今日,我要你们触诊一人,不必看,不必问,只用你们残缺的感知,去‘听’他的痛。”
众人屏息。
萧临渊自暗处走出,玄袍猎猎,面色冷峻,却不阻拦。
他不知为何答应留下,也不知自己竟愿让这三个“废人”触碰他的躯体。
可当云知夏望向他时,那眼神仿佛穿透铠甲,直抵心脉——他终究点了头。
小愈率先上前,双手颤抖着覆上萧临渊肩胛旧伤处。
刹那间,他浑身剧震,猛地跪倒,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他拼命摇头,泪水滚落:“不是……不是皮肉的疼……是骨头在炸!他在喊……好多好多声音在喊疼!”
云知夏轻轻扶起他,眼中泛起微光。
小春摸索着上前,指尖沿着伤痕缓缓游走。
她忽然停住,唇瓣微启:“这里……断过三次,接错了两次……第三次是拿敌人的断刀自己割开重接的……对吗?”
萧临渊瞳孔骤缩。
那是他最隐秘的战伤,从未示人,连御医都只道是陈年瘀血。
她一个盲女,竟凭指尖读出了他的生死轨迹。
最后是断指军医。
他跪地叩首,才敢伸手。
当他粗糙的指腹抚过萧临渊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焦黑疤痕时,整个人猛然一僵,继而老泪纵横。
“这痛……和我一样。”他哽咽,“都是烧红的铁条压进伤口止血……都是一个人,在夜里,一声不敢吭地熬过来的……”
风穿堂而过,吹得灯火摇曳如泣。
云知夏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声如金石落地:
“从今日起,药语堂不问出身,不论残全。聋者可听魂痛,盲者可读伤痕,残肢者更懂生死边界。只要心火未灭,皆可学医!我的规矩,由我立——而你们,将是这规矩的见证者。”
话音落下,远处药心潭忽泛涟漪。
萧临渊独坐潭边,指尖无意探入水中,忽觉心口一暖,仿佛有冰封多年的河川悄然裂开。
那道自幼缠身、无人能解的毒脉,竟开始缓缓舒展,如同雪融春溪。
潭底幽光浮动,一行古字悄然浮现,似以毒纹勾勒,苍劲如血:
“药非解万毒,而是——有人愿为你中毒。”
与此同时,药语堂密室深处,烛火跳动。
云知夏翻开尘封的老潭守残卷,指尖拂过最后一片焦黄纸页。
拼合之际,整幅续脉全图终于完整显现。
末尾一句墨迹新显,仿佛刚刚写下:
“双命交契,始于共痛,终于同心。”
她凝视良久,抬眸望向药心潭方向,唇角微扬,低语轻如叹息:
“你不是我的负累……你是我的规矩。”
夜更深了。
山门外,一道黑影悄然靠近,衣角染着南疆特有的赤红泥痕。
墨二十三无声现身,接过那人递来的残破地图——上面画着一条蜿蜒深入瘴林的小径,尽头标注着七个扭曲古字,似咒非咒。
风起,药香渐散,瘴气的味道却已悄然渗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