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个少年，体质似乎有些特殊，竟能隐约‘看见’小妖残留的灵力痕迹……小妖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积压了八十年的执念与怨恨瞬间爆发，或许是那相似的面容勾起了旧情与不甘……小妖便……便借着那本他当年遗落、沾染了他和小妖气息的笔记本为引，缠上了他！”
“一开始，小妖只是想……只是想靠近他，看看他，问问他……或许，是想在他身上，找到一点当年那个‘他’的影子？或许，是恨屋及乌，想报复他的后人？”
“小妖帮他……帮他集中精神，让他复习效率倍增，助他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小妖甚至用残余的灵力，悄悄影响一些小事，让他得了点意外之财……小妖以为，这样对他好，他就会……就会像当年的‘他’一样，感激小妖，亲近小妖……”
花妖的声音，再次充满了绝望的哭腔：
“可是……可是当他发现小妖的存在，当小妖终于忍不住，在他梦中现出身形，诉说往事与情意时……他……他却吓坏了！他说小妖是妖怪！是鬼！他说人妖殊途！他说他害怕！他要小妖离他远点！他求小妖放过他！！”
“哈哈哈哈！” 花妖发出凄厉的惨笑，“人妖殊途！又是人妖殊途！八十年前，他祖爷爷用这句话骗了我，八十年后，他的子孙，又用同样的话来伤我！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人类可以轻易许诺，又可以轻易背叛？！凭什么我们妖，动了真情，就要被惧怕，被抛弃，被称作‘殊途’？！”
“小妖不甘心！小妖好恨！既然他怕我，既然他说人妖殊途……那好！那小妖就缠着他！吸他的生气！让他永远活在恐惧里！让他也尝尝，被所爱（哪怕只是影子）之人恐惧、厌弃、日夜折磨的滋味！小妖要他……要他死！”
说到最后，花妖的声音已是歇斯底里，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但在这疯狂之下，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积郁了八十年的、因爱生恨、求而不得、被反复背叛与伤害的，刻骨铭心的悲哀。
小院内，一片寂静。只有花妖那绝望的哭泣与控诉，在道韵的封锁下，幽幽回荡。
清凝煮茶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怜悯与叹息。又是一个被“情”字所困，被时光与执念扭曲的可怜生灵。
张玄清静静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看透了这跨越八十年的爱恨情仇，因果纠缠。
“所以，你便将对他先祖的怨恨，与对‘人妖殊途’这四字的不甘与愤怒，尽数发泄在这无辜的少年身上？” 张玄清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你可曾想过，他并非当年的‘他’。你的爱，你的恨，你的等待，你的不甘，与他何干？”
“你可曾问过自己，你爱的，究竟是当年那个对你温言软语、许下诺言的年轻助教，还是……你自己那八十年来，用回忆、幻想与怨恨，不断美化和固化的一个‘执念’？”
“人妖殊途，固然是世俗之见。但真正的‘殊途’，或许并非在种族，而是在……心。”
“当年的他，负你，是他的过错。但以怨恨为食，扭曲自身，迁怒无辜，甚至欲夺人性命……这，便是你的‘道’吗？”
张玄清的话，如同晨钟暮鼓，字字敲在花妖濒临崩溃的心神之上。她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那疯狂的恨意与怨毒，在张玄清那平静而浩瀚的目光注视下，仿佛烈日下的积雪，开始迅速消融，露出底下那被掩盖了八十年的、最初的、因爱而生的，纯粹而脆弱的……灵性本质。
“我……我……” 花妖泣不成声，灵体光芒明灭不定，充满了茫然与痛苦。
“爱无错，恨亦有因。然，沉溺过往，以恨为生，伤人害己，非是解脱。” 张玄清缓缓说道，“八十载光阴，你困于方寸之地，困于一己情仇，可知天地之广，岁月之长？可知‘道’之所在，并非只有男女情爱，亦非只有仇恨报复？”
他抬手，指尖一点温润的、仿佛能洗涤一切悲伤与执念的清光悄然凝聚，并非马符咒那霸道净化的圣焰，而是更接近羊符咒中安抚、沟通、引渡灵魂的柔和力量。
“念你初开灵智，本心尚存，未曾真正造下杀孽，今日，贫道便予你一个选择。”
张玄清看着那光芒摇曳、充满了痛苦与迷茫的花妖，声音如同来自九天之上的道音：
“散去这身被怨念污染的灵力，重归最初那一点纯净的月季花灵本源。贫道可引你入轮回，忘却前尘，重获新生。或者……”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东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看到了那遥远的、属于妖灵会馆的界域。
“若你心有不甘，仍愿以此身修行，亦可洗心革面，前往妖灵会馆，于其‘聆心院’中静修，涤荡心魔，寻那真正属于你的‘道’。”
“是沉沦恨海，最终魂飞魄散；是忘却一切，重入轮回；还是斩断过往，踏上新生之途……”
“你，自行抉择。”
小院内，月光如水，茶香袅袅。跪伏在地的花妖，灵体光芒如同风中之烛，在张玄清那平静而深邃的目光注视下，剧烈地明灭、颤抖。那积蓄了八十年的、几乎将她灵智彻底吞噬的爱恨痴缠、怨毒疯狂，如同被投入滚水中的坚冰，在张玄清那蕴含着无上道韵与直指本心的诘问下，开始迅速崩解、融化。
是沉沦恨海，最终魂飞魄散？
是忘却一切，重入轮回？
还是斩断过往，踏上新生之途？
三个选择，如同三道截然不同的门，呈现在她濒临溃散的灵识之前。
第一个，看似是她之前所行的道路，但结果早已注定——在彻底吸干陈默生机、满足那扭曲的报复快感后，她这身被怨念污染、早已偏离正道的灵力，也必将被更强大的存在（比如眼前的天师）抹除，或者自我崩溃，消散于天地间。结局，唯有彻底的虚无。
第二个，忘却前尘，重入轮回。听起来似乎是一种解脱。忘记那个负心的“他”，忘记这八十年的等待与煎熬，忘记对“人妖殊途”的愤懑，忘记对陈默的迁怒与伤害……一切归零，重新开始。可……真的能忘吗？那最初的悸动，那月光下的相视，那短暂的欢愉，那漫长的等待，那刻骨的背叛，那蚀心的怨恨……这些，早已成为她“存在”的一部分。忘却，是否意味着……“她”的彻底死亡？成为一个全新的、与她再无瓜葛的陌生灵魂？
第三个，斩断过往，踏上新生之途。这无疑是最艰难，也最需要勇气的选择。意味着她要承认自己八十年的执念是一场错误，要直面自己因爱生恨、迁怒无辜的罪孽，要亲手“散去”这身因怨念而强大、却也让她痛苦不堪的力量，重新变回那最初弱小的、纯净的月季花灵本源，然后在陌生的环境中，在严格的约束下，从头开始修行，寻找真正的“道”。前路茫茫，充满未知与艰辛。
花妖的灵体颤抖得愈发厉害，那由荧光凝聚的面容上，仿佛有无数复杂的神色交织变幻——痛苦、挣扎、恐惧、迷茫、不甘，以及……一丝被深埋在最底层、几乎被遗忘的、对“生”的渴望，对“光”的向往。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只是一株普通月季，在春日暖阳下舒展枝叶，感受雨露滋润时的纯粹喜悦。想起了初生灵智时，聆听教堂钟声、学生读书声时的那份懵懂好奇。想起了那个年轻助教第一次温柔触碰她花瓣时，灵体传来那触电般的、奇异而美好的悸动……
那些，才是她最初的模样，才是她“存在”的真正意义吗？不是为了某个“他”，不是为了怨恨，不是为了报复，仅仅是为了……感受这天地间的美好，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 花妖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用那双依旧残留着泪光、却已褪去大部分疯狂与怨毒、重新显露出几分最初灵秀的眼眸，望向端坐于石桌旁、神色平静无波的张玄清。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小妖……愿选……第三条路。”
“小妖……愿散去这身污秽灵力，愿洗心革面，前往妖灵会馆‘聆心院’，从头修行，寻……寻我自己的道。”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灵体光芒骤然黯淡了许多，但那种因执念和怨恨而生的扭曲与阴冷感，却也随之消散了不少，显露出一种近乎虚脱、却又异常清澈的疲惫。
张玄清静静地看着她，对于她的选择，似乎并无意外。他微微颔首：
“可。”
话音未落，他抬起右手，对着花妖虚虚一点。
嗡——！
一点比之前马符咒光芒更加柔和、更加深邃、仿佛蕴含着轮回与净化至理的清光，自他指尖飞出，笼罩住花妖全身。
花妖没有抵抗，甚至放松了所有灵力，坦然接受这最终的“净化”与“剥夺”。
在那清光的照耀下，她身上那妖异的白色荧光，开始如同剥落的墙皮般，片片剥离、消散。荧光中夹杂的灰黑色怨念之气，发出无声的哀鸣，被彻底净化、湮灭。她的灵体迅速缩小、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点最为精纯、柔和的、仿佛凝聚了月华与晨露的乳白色光点，只有指甲盖大小，静静地悬浮在清光之中。这便是她最本源的、未被污染的花灵核心，纯净，脆弱，却也蕴含着最初始的生机与灵性。
那本作为“媒介”的、沾染了陈默气息的旧笔记本虚影，也在清光中彻底化为齑粉，因果断绝。
张玄清袍袖一拂，那点乳白色的花灵核心便飞入他掌心，被一道温和的禁制小心包裹、温养起来。
“待你灵体稳固，自会有人引你前往妖灵会馆。” 张玄清淡淡道。
“多……多谢天师……成全……” 花灵核心中，传出一丝微弱但充满感激的意念波动，随即沉寂下去，陷入自我修复与沉眠。
处理完花妖之事，张玄清的目光，转向了西厢客房的方向。
清凝轻声问道：“玄清，那孩子……该如何处置？他虽是无心，但也确实因那花妖之助，得了本不该得的好处，且心性不坚，易招惹是非。”
陈默的问题，同样需要解决。他因花妖的“帮助”，在关键时期集中力大增，考上了原本可能有些勉强的顶尖学府；也因花妖暗中影响的“小运气”，得到了一些意外之财。这些，虽非他主动索取，甚至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获得，但终究是“不劳而获”，且沾染了妖邪因果。若任由其保留，对他未来的心性、运势，乃至可能再次招惹类似存在，都非好事。
“既非己力所得，自当归还。” 张玄清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更改的法则意味。
他再次抬手，这一次，指尖凝聚的，是一道极其玄妙、仿佛能拨动命运丝线、修正因果偏差的淡金色光芒——并非十二符咒之力，而是他自身对“因果”、“秩序”之道领悟的某种应用。
淡金色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流水，悄无声息地穿过墙壁，没入西厢客房，笼罩了熟睡中的陈默。
光芒流转，并未伤害陈默分毫，甚至让他睡得更沉，眉宇间最后一丝残留的不安也彻底抚平。但光芒所过之处，某些“印记”与“联系”被悄然抹去、修正。
张玄清所做的，并非简单地剥夺陈默的“记忆”或“知识”，那无异于毁人根基。他所做的，是更高层面的“修正”与“平衡”。
他“抹去”了陈默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因花妖灵力暗中影响而产生的、那些超越他自身正常水平的“超常发挥”与“幸运偏差”所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