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气氛，也随着王文韬的提问降到了冰点。
原本还在小声交流的省府办副主任杜彦博和省国资局的赵猛副局长，此刻都停下了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喘，替江振邦捏了一把冷汗。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简直是诛心之论！
王文韬这么问，肯定不代表他自己，这说明祝副总对这个问题比较关注，或者其他中枢领导也想知道他是怎么考虑的。
回答得稍有不慎，那就是政治上的不成熟，甚至是虚伪。
江振邦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一边夹菜，一边谨慎地回答：“我没去看，随他们怎么说吧。”
“哦？”
王文韬是真有点意外了，他真没想到江振邦这个年轻人，面对外界媒体的口诛笔伐，居然如此云淡风轻，完全没有年轻人的血气方刚。
要知道，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当初江振邦在省委扩大会议上说出的那番话，可是在高层流传甚广啊……
这怎么就判若两人了？
王文韬镜片后的双眸闪过一抹狐疑，进一步试探道：“你不想接受媒体采访，为自己解释两句，回应他们的质疑么？”
微微一顿，王文韬补充了一句：“真理不辩不明嘛。”
公开用媒体回应他们的质疑？
江振邦心里摇了摇头。
摆明了是利益冲突，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有什么好回应的？
那些骂他的人，大多是屁股坐在私有化那边的人，或者是正准备借着改制把国企变成私产的人。自己这种做法，等于是在砸他们的锅，断他们的财路，他们能不急吗？
在全国媒体上和这帮人打嘴仗，除了惹一身骚，没有半点好处啊……
江振邦微微蹙眉，陷入沉默。
不对劲。
他忽然感觉王文韬这个问题很有问题！
王文韬是中枢智囊，是搞顶层设计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不可能看不出这是利益集团在混淆视听。
那他为什么还这么明知故问？还特意点出“真理不辩不明”？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振邦思索半秒后，心中警铃大作，用眼神余光看着王文韬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感觉后背唰地一下冒冷汗来了，竟然产生一种被死神注视的感觉。
同时，他有了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猜测……
我艹你马的！中枢不会也想推我出去做嘴替吧？！
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江振邦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就站在万丈悬崖边上，而他一只脚已经伸出去了，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
地狱中的阎王爷正在翻看着一本生死簿，手里拿着朱砂笔，嘴里啧啧称奇：小鬼们，我今天见鬼了，生死簿上有个名字一闪一闪的，有意思嘿！
在江振邦以小人之心，度领导之腹，去揣测王文韬突然提起这个话题的真正目的之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连带着，江振邦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这次中枢先遣组的规格如此之高。
三个正厅级带队，王文韬这种大宗师亲自下场。
绝不单纯是为了祝副总开路来了。
他们不止要考察兴科和兴宁市的国企改革成果、也要视察奉省的国企改革进度，更要考察江振邦这个人。
他们要看看，这把刀，够不够快，够不够硬。
理由？
因为兴科成绩斐然，全国瞩目。
此前，江振邦更是在报纸和电视上，为了和罗志余那帮人斗法，掷地有声地喊出了口号：
【国企改革必须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必须保证工人阶级根本利益，必须保证最广大劳动人民的共同福祉，我一定要做到这三个必须！】
哟呵，牛13啊，小伙砸！
不仅觉悟高，还能干事，关键是还没什么背景牵挂，一身正气！
就你了！对他们使用炎拳吧！
在当前，国企改革正处于摸着石头过河、泥沙俱下、各路神仙妖怪浑水摸鱼的初始阶段。有人想把国企搞垮然后低价收购，有人想搞MBO（管理层收购）空手套白狼。
上面对此也是头疼不已，既要改革，又要防流失。
但阻力太大，牵扯太广。
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年轻人，不仅个人不要股权，还喊出了三个必须，江振邦本人更做出了彪炳的成绩，瞬间就让领导们找到了抓手！
江振邦发散思维，换位思考一番后，认为自己如果是领导，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们完全可以将“江振邦”树立成一个榜样，制造舆论影响，让那些试图大搞国企私有化、侵吞国有资产的人为之忌惮。
然后顺水推舟，在国企的产权改革中加一条什么国资为主导的政策红线？
这个可能性太大了！
这哪里是来调研企业的，分明是来找替死鬼的！
而江振邦就是这个最合适的替死鬼！
早都听说你小子很敢说话了，在省委扩大会议上都敢直言不讳，不惜犯上。
那让你站在全国视角，以兴科掌门人的身份，针对国企改革工作，或者是市场经济等方向，再说出一些自己的建议也没什么问题吧？
妈的，有大问题！
江振邦在心中疯狂骂娘，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在省委扩大会上讲两句，那是我年轻不懂事，为了生存不得不棋走险招，那是为了保住兴科，保住自己的基本盘。
你们还真以为我是小年轻狗屁不懂，什么话都说？
要是跳到全国的舞台上，利用媒体公开和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群体作对，断他们的财路，而且这群人里还有一群通了天的大人物……
我是嫌自己命长吗？又想撞大运了？！
“……”
饭桌上陷入诡异的沉默，江振邦面无表情。
王文韬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没有动筷子，似乎在等他回应。
桌子底下，一只脚突然轻轻踩在了江振邦的皮鞋上。
力度不大，但很坚决。
江振邦余光一扫，发现省府办副主任杜彦博正低着头喝汤，但放在桌下的腿却伸得很长。
杜彦博微微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江振邦一眼，然后以极小的幅度，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别乱说话！千万别乱说话！这坑太深，一百个你也填不满！
“看来我这个问题把你难住了。”
王文韬打破沉默，但又再次追问：“那些媒体对你个人做出的无端指责和攻击，你真没看见吗？完全不想解释两句？”
江振邦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我真没去看，也懒得回应。”
停顿半秒，江振邦感慨万千：“但历史在看、人民在看。用不了太久，只需要三十年后，再看今天，肯定会有无数人民群众替我回应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