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金鱼胡同。
李广的豪宅依旧灯火通明,仿佛这座宅子里永远没有黑夜。
陈越没带张猛,也没带修安。他知道,去见李广这种人,带刀带人都没用,只有带“利益”才有用。
他只身一人,坐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了侧门。
门房原本想要挡驾,毕竟这大半夜的,哪有太医随便往太监家里跑的。但当陈越从袖子里掏出那块李广亲赐的“内宫监提督”腰牌——那是上次为了救李广的命,李广给他的“护身符”——晃了一下后,门房的脸瞬间白了。
“哎哟,陈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请,您快请!”门房跪在地上磕头。
花厅里,暖意融融。
李广显然是刚从哪个温柔乡里爬起来,或者根本没睡。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紫色寝衣,披着一件大红色的鹤氅,慵懒地靠在罗汉床上。他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手里正把玩着一个东西——
正是陈越送给他的那个装有母虫的铁笼子。
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或者说是魔障。无论走到哪,这个笼子都不离身。
“陈大人,”李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陈越,手指轻轻抚摸着铁笼冰冷的栏杆,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这深更半夜的,不在被窝里抱美人,跑到咱家这儿来做什么?莫不是……想给咱家这笼子加把锁?还是那子虫又想闹腾了?”
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危险的光。自从上次被陈越拿捏后,他虽然表面上合作,但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陈越没接他的话茬,也没被他的气势吓住。他径直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那个紫檀木的扁平锦盒,轻轻推了过去。
“公公说笑了。子虫安分得很,那是公公的福气。下官这次来,是来送礼的。”
“送礼?”李广挑了挑眉,懒洋洋地伸手打开盒子,“你能有什么好东西?莫非是太后赏你的剩饭?”
金光瞬间刺痛了他的眼。
盒子里,红丝绒上,静静地躺着三把牙刷。
但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牙刷。
刷柄不是牛骨,而是沉甸甸的纯金打造,上面用极细的工笔錾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字样,每个字里面都嵌着细碎的红蓝宝石,在灯光下闪瞎人眼。刷毛更绝,那是陈越用珍藏的一点点从波斯商人手里高价收来的“极品白骆驼鬃”,柔软、洁白、泛着银光,如同少女的秀发。
这是牙刷中的帝王,是工艺的巅峰,也是财富赤裸裸的展示。
最关键的是,这东西除了好看,一点用没有。金子太重,刷毛太软,根本刷不干净牙。
这就是纯粹的贿赂,纯粹的奢侈品。
“哟,”李广终于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光芒。他拿起一把,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很满意。他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金柄,“陈大人这是发财了?这么大的手笔,咱家这心里……有点慌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公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点小玩意儿哪入得了您的眼。也就是给您拿去赏人用,或者……剔剔金牙。”陈越坐下,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这就跟大白菜一样,“这几把刷子,只是个样品。下官今晚来,是想跟公公谈个……真正的大买卖。”
“大买卖?”李广把玩着金牙刷,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说来听听。要是比咱家收的盐税还多,咱家倒是有兴趣。要是比这金牙刷还值钱……嘿嘿,那你就是咱家的亲兄弟。”
陈越放下茶杯,身子前倾,直视着李广那双浑浊却精明到骨子里的老眼。
“公公,您管着市舶司,那就是管着天下的财路。但我听说……南洋那边,除了香料和宝石,还有一样东西,能让这把金牙刷的身价,再翻十倍。甚至能让您的宝源局,变成全大明最大的金库。”
“哦?”李广眯起眼,身体也微微前倾,“什么东西?比金子还贵?”
“一种草。”陈越开始画饼,而且是画一张巨大的饼,“一种长在南洋深处的草。它的筋,比黄金还贵,比丝绸还软,但比牛筋还韧。做成牙刷,那就是贡品中的贡品。用它做的牙刷,不掉毛,不断裂,刷在嘴里像是在按摩。只要有了它,咱们就能垄断全天下皇室、贵族的嘴。所有的王公大臣,都要排队给咱们送钱。公公,您想不想……独吞这块肥肉?”
……
李广听完陈越那一通天花乱坠的描述,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
他虽然不懂什么生物纤维,什么物理特性,但他懂垄断,更懂“贡品”这两个字的含金量。如果真有这种东西,那他在万岁爷面前的脸面,可就又要厚上三分了。
更重要的是,陈越既然求到他头上,说明这东西只有他能弄到。这就是他的筹码。
“陈大人,”李广沉吟片刻,那张白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老狐狸般的算计,“你说得天花乱坠,但这东西毕竟是在南洋。那地方山高皇帝远,咱家的手虽然长,但也不是想伸就能伸进去的。海上风浪大,海盗也多。找这么个没影儿的东西,费时费力,还得担风险……咱家图什么?就图你那点看不见的分红?”
“图利。”陈越伸出一根手指,“只要找到这种草,工坊每年的红利,我再给您恢复到三成。三七开!这可是一下增加了两成啊公公。”
“三七开?”李广冷笑一声,把佛珠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陈越,你当咱家是要饭的?你现在赚的那些,在咱家眼里不过是点碎银子。咱家要是想要钱,随便开个盐引口子,都比你这牙刷赚得多。要想让咱家动用市舶司的暗线,这代价……还不够。”
“那公公想要什么?”
李广身体前倾,那一刻,他像是一只盯着猎物咽喉的狼,露出了獠牙。
“咱家要……权。”
“权?”陈越心头一跳。
“对,进货的权。”李广指了指陈越,“你那个‘雪齿膏’,听说都是几钱几钱的卖?价格堪比黄金吧?现在京城里已经有人叫它‘神仙膏’了。我听说,里面用的什么丁香油、薄荷脑,也是从我介绍的渠道来的?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粉?”
陈越心里一沉。这家伙,果然盯着这一块。他是想控制原材料!
“公公的意思是……”
“以后,你工坊所有需要的海外香料、药材,不管是现在的,还是以后你要加的,甚至是你要找的那种草,”李广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必须、全部、只能通过咱家的渠道采购!不许再从什么赵王爷的商队、或者是其他杂七杂八的路子进货!进多少、什么价、什么时候到……咱家说了算!”
这就是要卡脖子!
这是要吃独食!也是要吃回扣吃到死!
如果答应了,陈越的工坊就彻底成了李广的下游加工厂。命脉全捏在他手里,他想涨价就涨价,想断供就断供。只要他心情不好,陈越的生产线就得停摆。
陈越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这老阉货,胃口真大!这哪是合作,这是要当太上皇啊!
但是,他有选择吗?
没有。
岭南的线断了,赵王爷的商队不敢出海。南洋的路,只有李广通。除了他,没人能找到那些迁徙的族人,也没人能把那种草运回来。
“好。”陈越松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看似无奈、实则决绝的笑容,“公公既然要帮忙分担,下官求之不得。这采购权……归您了。只要公公给货,我给钱,绝无二话。”
……
李广没想到陈越答应得这么痛快,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花:“爽快!陈大人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咱家就喜欢跟聪明人做生意!来人,上酒!上最好的状元红!咱家要跟陈大人喝一杯!”
侍女端着金壶玉杯走了进来。
“慢着。”陈越伸手,拦住了正要倒酒的侍女,“酒可以喝,但话还没说完。权利给了您,但这责任……您也得担着。不能光吃肉不挨打。”
“责任?”李广眯起眼。
“我把采购权全给您,那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您。”陈越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写满条款的契约书,重重拍在桌上,“咱们得签个‘对赌协议’。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对赌?”李广看着那张纸,来了兴趣,“赌什么?”
“如果公公能在三个月内,替我找回那种神草,或者它的种子。我不光把采购权给您,我刚才说的那两成利,照给!而且,我每年再额外孝敬您五千两银子做‘茶水费’!咱们以后就是生死之交,有钱一起赚!”
陈越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刀,直刺李广的内心,“但如果……三个月内找不到,或者公公只是拿这由头来卡我的脖子、吃我的空饷,给不出货……”
他没有把话说完。
而是转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个装着母虫的铁笼子。
然后,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噔。”
声音不大,但那个铁笼子却随着他的动作,像是有了感应一样,微微震动了一下。
里面的母虫似乎从休眠中被惊醒,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让李广瞬间炸毛的嘶鸣。
李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只手捂住了心口,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一阵刺痛袭来。
“你……你敢威胁咱家?!”李广又惊又怒,指着陈越的手指都在抖。
“这不是威胁,这是生意。”陈越声音平静,却冷酷,“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公公您办事能力通天,只要您想找,没有找不到的。除非……您不想找,或者想敷衍我。我的身家性命在您手里,您的身家性命……也在盒子里。”
李广死死盯着陈越,眼里的凶光闪烁不定。他恨不得现在就让人把陈越剁了喂狗,但心口隐隐传来的刺痛时刻提醒着他,他的命根子还在人家手里攥着。这个年轻人,是个疯子,也是个狠人。
良久,李广突然笑了,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妥协。
“好!好一个风险共担!”李广咬着牙,一把抓起笔,在那张契约上狠狠签下了名字,力透纸背,“三个月!若是找不来,咱家赔你这一季的全部损失!双倍!但要是找来了……你那两成利,还有五千两,少一个子儿,咱家就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一言为定。”陈越收起契约,吹了吹墨迹,举起酒杯,“祝咱们……合作愉快。”
……
从那天起,陈越就进入了漫长的等待期。
时间像流水一样,从指缝里溜走。春天过去了,知了开始在树上叫唤,转眼入了夏。京城的太阳变得毒辣,空气里全是燥热。
这三个月里,工坊的生意越做越大,水力植毛机的数量增加到了五台,日产量突破了两千。牙粉的销量也是节节攀升。
但“猪鬃刷”的质量问题也开始显现了。
那些最先买回去的贵人们,开始抱怨了。
“陈大人,这刷子怎么用着用着就掉毛啊?昨晚我刷牙,一根猪毛卡在牙缝里,抠了半天!”
“是啊,而且这毛怎么变软了?还没以前那种带劲的感觉了。”
“你看这根,都发黑了,是不是发霉了?”
投诉越来越多。这成了陈越的心病。他知道,这把悬在头顶的剑,随时会掉下来砸了他的招牌。没有新材料,他就永远只能做这种“一次性”产品。
他每天都要问修安有没有李广那边的消息,但每次都是摇头。
李广似乎真的在动用关系找,市舶司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回来,带回来的消息五花八门。有的说是找到了,运回来一看是烂草绳;有的说是被海盗劫了;有的干脆就没信儿了。
陈越开始变得焦虑,脾气也越来越大,经常对着那一堆次品猪鬃发火,甚至把次品摔在地上。
赵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也不多说话,只是每天默默给他煮些下火的凉茶,或者在他烦躁的时候,帮他按摩一下太阳穴。
“别急。”赵雪轻声说,“好事多磨。”
直到六月中旬的一天,蝉鸣声吵得人脑仁疼,整个京城像个蒸笼。
一个小太监满头大汗、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工坊,一边跑一边喊。
“陈大人!陈大人!喜事!天大的喜事!”
小太监喘着气,脸红扑扑的,“李公公让人传话,船到了!从满刺加回来的大船,刚靠岸!带回来一个大箱子,说是……说是里面装着您要的那种‘神物’!还是活的!”
“活的?”
陈越正拿着一把掉毛的牙刷发愁,听到这话,手里的牙刷直接被他捏断了,竹刺扎进了手里都没感觉。
“在哪?”陈越霍然起身。
“通州码头!李公公已经在秘密货仓等您了,说要当面验货!”
“备车!马上走!去通州!”
……
通州码头,大运河的终点。
夕阳如血,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泛着一股子令人不安的红光。码头上人声鼎沸,但在码头最深处的一个独立货仓前,却是一片肃杀。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番子把守着大门,闲人免进。
陈越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还没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草木的清香,而是一种……浓烈的、带着海腥味、盐味,甚至夹杂着一股……血腥味的怪味。
这味道,怎么有点像……海鲜市场?而且是那种刚杀完鱼的味道?
走进仓库,阴凉潮湿。
李广穿着一身便服,手里拿着把折扇,正站在一个巨大的、被铁条箍得严严实实、还湿淋淋的黑木箱子旁边。他脸上带着一种莫测的笑意,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陈大人,来得挺快啊。”李广扇着扇子,语气里带着邀功,“咱家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死了好几个探子,才从那蛮荒之地把这东西弄回来。据说为了抓它,差点翻了船。您可得好好瞧瞧,值不值那两成利。”
“打开!”陈越根本没心思跟他客套,沉声喝道。
几个番子拿着撬棍,费力地撬开了箱盖上的铁钉。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箱盖被缓缓掀开。
陈越凑过去,探头往里一看。
那一瞬间,他是满脸的疑惑。
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植物,也不是什么草茎。
里面铺满了湿润的海藻。在海藻中间,有一团纠结在一起的、如同乱麻一样的……触须?
它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质地坚韧如钢丝,上面还带着些未干的黏液,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油光。每一根触须都有手指粗细,纠缠盘绕,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线团。
最可怕的是,当箱子打开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这团看似死物的东西,竟然……缓缓地、抽搐般地蠕动了一下!
“嘶——”
像是一窝刚睡醒的蛇,又像是某种深海巨怪的触手。
“这……”陈越猛地退后一步,脸色发白,“这是什么鬼东西?我要的是草!是植物纤维!”
“这就是你要的‘软若丝、韧如筋’。”李广在一旁阴恻恻地笑了,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渗人,他显然对陈越的反应很满意,“那边的土人说,这叫‘龙须草’,其实根本不是草。这是一种活在深海岩缝里的……‘龙须海葵’的触须。晒干了就是你要的纤维,泡在水里……它就是活的。它遇水不烂,坚韧无比,刀砍不断。”
他顿了顿,收起扇子,凑近陈越耳边,用那种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带着一丝恶毒的快意说道:
“不过……土人还说了。这东西……邪性得很。它活着的时候,是吃肉的。要想让它变得柔软好用,用来做你那个刷子,光用水泡可不行,那只能让它变硬。”
李广指了指那团还在蠕动的东西,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它……怕是要吃人血,吸饱了血气,才能听话,才能变成你想要的那种‘神丝’啊。陈大人,您这牙刷,以后是不是得改名叫……‘嗜血刷’了?用这东西刷牙,也不怕把牙给吞了?”
陈越盯着那团蠕动的“原材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生物尼龙……居然是这种东西?
用它刷牙?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把把吸满了血的牙刷,塞进京城权贵们的嘴里……
这生意,还能做吗?